福泉步伐快,领着苏昭雪穿廊过桥,格外细致地介绍了一遍翠竹院的陈设与规矩。
翠竹院拢共两进小院,从院门一踏进来便是水榭假山,有廊桥直通贵客下榻的正厅,正厅左右两侧尽头是通往后院的宝瓶门。
后院不大,一眼望到底,院子里有一座凉亭,中间栽种着紫藤花架。
时下紫藤花开败,绿茵遮顶,一人高的芭蕉矗立花架两旁,灯火微茫,在夜深人静的后院显得极其可怖。
夜风吹过,撩起了苏昭雪的裙摆,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公子喜静,院子里无需太多人伺候,你来之前只有我与福路二人,福路今晚不在,我们二人卧房在前院公子厢房隔壁的东耳房。”
“你是女眷,只能在这排后罩房里择一间,房间都是干净的,也有现成的被褥,你自己稍微规整一下便可入住。”
“至于那些挂了锁的房间,你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福泉态度不冷不热,语气免不了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
苏昭雪也不恼,比起表里不一、笑里藏刀的苏氏曹嬷嬷等人,福泉的盛气凌人几乎可忽略不计。
贵客是她的救命绳索,她好不容易攀附上,如此小事她自己克服便好。
“多谢福泉哥提醒,奴婢谨遵教诲。”
福泉嘴角一抽,朝苏昭雪挥了挥手,“你我皆是公子的仆人,地位一样,你直呼我名字即可。”
苏昭雪眸光一顿,从善如流改口,“我知晓了。”
贵客御下极严,她初来乍到,福泉明智保身无可厚非。
福泉领着她逛完一圈便要回去复命,说暂时不需要她伺候茶水,她可以先行回去,也可以留在后院。
苏昭雪忙不迭叫住他,“福泉,可需我明日一早为公子准备早膳?”
福泉摇头,“候府每日会有专人送来一日三餐,有时候公子在外有应酬,不回来用膳,这备好的膳食也不会浪费,皆会分给府里的下人。”
福泉走后,苏昭雪走向西北角的一处厢房,这间房开阔,南北通透,屋子里家什一应俱全。
此处与前院正厅贵客的卧房呈斜对角,便于苏昭雪观察贵客的起居就寝时辰。
借着外间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光亮,她先去找引火的火折子,之后把蜡烛点上。
烛光驱散了孤冷,给屋内添了一丝丝生气。
苏昭雪弯腰摸了摸被褥,淮州成老字号程一轩的被面布料,捧在手里轻飘如絮,多半填塞了上等的鹅毛。
这床被褥可比湘荷院粗使丫鬟红杏盖的麻面被子好太多。
贵客身份定然尊贵,否则庆阳侯何故如此精心准备贵客下人的寝具。
她适才忘了向福泉打听贵客的身份。
苏昭雪忽然心生恐惧,她算不出将来,也不知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眼下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一刻钟后,苏昭雪安置妥当,重新清扫了一遍屋内,只欠她留在湘荷院里的行囊。
窗外圆月高悬,苏昭雪夜不能寐,点了一盘驱蚊的更香,靠坐在床榻上筹谋湘荷院那里的事。
恐怕此刻红杏等人早已发现她不见了,或许碍于翠竹院的贵客,苏氏与曹嬷嬷等人会先按兵不动。
未出阁的良家子一夜未归,她得寻个稳妥的借口敷衍一下。
浑浑噩噩撑到亥时末,远处府里家丁仆妇的叫喊声惊动了正打瞌睡的苏昭雪。
脑袋瓜子差点磕碰到卓沿,她忙稳住身子,而后猛地起身,疾步奔向房门口,一鼓作气打开门栓跑到院子里。
吵闹喧嚣声越来越大,正是来自西北角湘荷院方向,苏昭雪眸光陡变,脸色发白,神色慌张。
她握紧双拳,屏气凝神倾听,果不其然有哭闹声从院墙外传过来。
“……抓住她……”
“别让她投湖……”
庄生晓梦迷蝴蝶。
梦里的一切成真了。
苏昭雪脸色霎时煞白,谁投湖?!
湘湖院客居的女眷唯她一人,此刻她在翠竹院,今夜被庆阳侯侮辱的必然不会是看门的仆妇……
红杏!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
来不及多虑对方到底是不是红杏,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作孽的人是不是庆阳侯……
苏昭雪脚步一转便要冲向前院,下一瞬脚步猛地一顿,双脚生了根动弹不了。
她瞳孔一缩,双腿不由自主打颤,“公子……”
按理早该就寝的贵客这会儿正好端端地盯着她,隔着卧房的后窗户与她对望。
贵客显然还未就寝,千山翠的袍子换成了雾山寝衣,束着的长发卸了下来,风姿绰约地立在窗前。
贵客眸光威严,压住了他眉眼间的春华与倦色。
苏昭雪被盯得脊背发凉,瞬间醍醐灌顶。
她错得离谱,且大错特错,她的伪装奉承在他眼里不够看,他将计就计而已。
她委实大意了,成了瓮中之鳖,贵客的心计城府远比她想得还要厉害。
娄樾把苏昭雪眼里的惶恐与后怕看得一清二楚,一双狐狸眼失了神采,笨拙地望着他。
也是,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不哭才怪。
他冷嗤,小丫头还不算太笨。
他眼也不眨地瞅着她,微拧俊眉,“你想清楚,撒一个谎就要再撒许多个谎来圆,本公子身边不留谎话连篇的人。”
“上一个敢借我势的人,他坟头草已有半尺高。”
苏昭雪:“……”
片刻,苏昭雪跪在前院正厅里,屋子里只有她与贵客,福泉未经传唤,守在门外。
驱蚊的更香萦绕在鼻间,顶着贵客寒凉刺骨的视线,苏昭雪冷汗涔涔。
她怎么就忘了贵客饮用酸枣仁就是因为难以入眠……
苏昭雪不敢抬头正视贵客,垂首禀道:“公子见谅,小女不是故意欺瞒您,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娄樾端坐在八仙桌旁,左手支着额头,满眼不耐烦。
他没有功夫与她浪费,“说重点。”
嗓音冰冷,不近人情。
苏昭雪不敢再拖延,说出备好的说辞,“小女是苏家人,是候府少夫人的妹妹,不过小女是苏家的养女……”
略过那离奇古怪的预知梦,只说意外偷听到长姐嫉妒她得了徐世子的亲眼,想要设计她,她不愿束手就缚,也不想与苏家闹得太僵,才想出这主意。
“回禀公子,小女自打入候府以来,可谓尽心照顾长姐,她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要陷我于不义,小女手无缚鸡之力,不想就此清白遭毁,远水救不了近火……
“恳请公子收小女为奴为婢,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下辈子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
娄樾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解释,见她义愤填膺又十分委屈的模样,便已信了大半。
与他所料的大差不差。
候府少夫人,生药铺老板苏长贵的长女,对方模样确实不如眼前这位出色,也难怪姐妹俩为了男人心生嫌隙。
若是放她归家,迟早也会被徐世子纳回来,与其两姐妹共伺一夫,倒不如先把人毁掉。
后宅妇人心毒辣啊。
这丫头显然也算到了这一点,宁愿放下身段求助他这个陌生人,也不愿出府跑回苏家。
娄樾打小在宫廷见过的肮脏手段不胜枚举,今夜苏昭雪遭遇的与之相比,实乃小巫见大巫。
“既如此,有旁人替了你的劫,你为何又要跑回去?”
苏昭雪一怔,原以为贵客想问她要证据,却关心这个。
她苦笑道:“小女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心中所猜。”
话还未说尽,娄樾便猜到了。
小丫头心善,对她长姐还持有奢望。
这世道太过良善的人往往活得比旁人艰难。
他出声唤来门外候着的福泉,叫福泉领着苏昭雪去一趟湘荷院。
苏昭雪感激涕零,再次叩谢。
贵客叫福泉陪着她回去,是在给她撑腰,也是广而告之,从今往后她便是他身边的婢女。
湘湖院外有一座人工湖,苏昭雪与福泉赶到时,终于看到闹着要投湖的人。
是红杏。
苏昭雪心底狠狠一颤,梦境现实交叠,红杏成了她。
苏昭雪手脚突然不听使唤,四肢僵硬发软。
梦里她投湖自裁的画面竞相灌进脑海,沾满水草的衣裙,水草鱼虾的咸腥味,灭顶的窒息感……
她呼吸困难……
一道尖利拔高的呵斥质问声骤然炸响在深夜里。
“红杏,苏家二小姐到底去了哪里?!”
“廖家娘子你又是怎么看守的湘荷院?!”
苏昭雪倏地回神,目光愤恨地瞪着前方的一行人。
红杏被粗壮的三四名仆妇们死死抓住,庆阳侯徐茂才衣衫凌乱,半晕半醒地坐在石凳上。
被贴身嬷嬷搀扶的候夫人一脸怒容,脸色青白交错,恶狠狠瞪着跪在地上的红杏等人。
庆阳侯的两名妾氏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庶子庶女们不见踪影,大抵长辈家丑小辈不宜过问。
少夫人苏氏依偎在世子徐怀安怀里,苏氏哭哭啼啼,徐怀安托着苏氏的后腰,正低头安慰她。
苏氏身旁的曹嬷嬷神色慌张,见候夫人横眉怒目扫向她,碰地一声跪在红杏边上。
“……夫人,老奴也不知道二小姐去了哪里……老奴亲自把二小姐送回的湘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