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叙看着自己的头,眉头紧锁。
她在回忆以往那些并不起眼,因此被她忽略的部分。
最初进入监狱的时候,她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就躺在了监狱的地板上。她原本以为那是一个在自己脖颈后方安装炸药的手术,毕竟无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时间上,这都说得通。
……事实上,确实也是一个手术,只不过是一个把头摘下来,放进培养皿的小手术。
错位的信息差造就了错位的认知。
她的能力……深度达不到直接看穿这是一层意识监狱的地步。
时叙正思考的时候,看到面前的景象一瞬间消失,周围散落的城市也在她眨眼的瞬间泯灭,她于纯白色的空间里不断下落,眼前是0与1组成的数据之海。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数字的集合。
摩根的声音在她脑海之中再次响起。
“我帮你接触一下认知枷锁的限制,算是附赠给你的。”摩根用医生见到少见患者的口吻啧啧称奇道,“如果我一下子解开太多,你很可能会直接认知错乱疯掉。”“所以,剩下的你自己去看吧,现在你不会再自动屏蔽这些信息了。”
——无比庞大的,真实又庞杂的信息量淹没了时叙。
她看到了弹幕。
看到了来自旁人的评价。
【啊,她终于发现了……】【玩过头了玩过头了……】
【hi,你好。】【在?能看见吗?】【你的表现很不错,期待下一季!】
【最后越狱是不是有点草率了?为什么不多来点,爱看!】【能线下见面吗?话说她的数据出售吗?】
那是完全来自于高维的评价,是完完全全把她当做某种观赏商品,居高临下的言辞。
时叙最开始甚至没有感受到愤怒。
她只是平静又淡然地看着。
是啊,毕竟她最初的潜意识里,被人为塑造出了顺从。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名在节节攀升。
从191,到199,最后跨过200的数值,一连攀升到245。
从浅层,到微光层。
【玩砸了,不过这个直播间数据怎么还不恢复?再来一遍吧,从她刚刚当上监狱长开始。】【@超管,过来抢修一下。】【她当上监狱长那时候数据开挂了吧?她清理监狱的速度太快了,执行力度也明显有加强,我觉得很假唉。】
【明明这么好看,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还要当监狱长。】【我觉得她做监狱长秘书,再配一个监狱长更好,下一季我要看这个。】【我倒是觉得来一个又帅又强的犯人相爱相杀最好了,一个不够,六个吧!】【能开成人模式吗?】
时叙被数据洪流差点冲垮的身形定住了。她看到了这些弹幕背后,发送信息的人。这些人的数据和信息,在她眼中无所遁形。18岁,企业高管之子。23岁,公司员工。42岁,中间人。
雇佣兵、屠夫、厨师、黑客、维修人员、失业失业失业、无业无业无业….
什么啊。
原来发表评论的人,也不过是人而已。凭什么隔了一层屏幕,他们就能肆无忌惮的评价她?欣赏她的苦痛,甚至为之欢呼雀跃?时叙来不及想更多,摩根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她说:“我找到了一个有空的娃娃,帮你付了租金,你先用娃娃凑合一下,等着,我帮你把意识传输过去。”娃娃。
时叙眨了眨眼。
娃娃是对于那些沉迷于虚拟世界,把精神都上传到网络,然后在现实世界出租□□的人的统称。
他们几乎都认为□□是精神的桎梏,对于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样毫不担心,因为他们出租□o,也只不过是想赚个网费而已。除此之外,就是攒钱达成娃娃们的终极目标,在死后将精神备份传输到网络中,成为数据子民。
摩根告知了时叙一声,开始传输她的意识数据。她的□□就只剩下一颗头了,自然不能再用。而且那个地方,现实也是一所监狱。还是安保级别最高的监狱之一,都是超高刑期的重刑犯或者高危罪犯。
一颗头绝对是逃不出去的,时叙还是直接租个身体更快一点。
摩根确认传输之后,发现网络卡了一下。
怎么可能会卡!这又不是几百年前!
她迅速开始检查起时叙的数据,发现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时叙的思维人格数据被剪切走了。坏消息,被全部剪切走了,一点也没剩下。
好消息,至少是整个人的数据,没跟她现实的□o一样剪掉脑袋。
是意识监狱的自动防御措施,拦截了一下监狱养的那群黑客已经和狗一样追上来了!很快摩根就没空顾得上时叙了,她看着潮水一般向自己涌过来的病毒,开始给自己构建防火墙和反追踪程序。
可恶,要是本体在这里……希望她自求多福吧……
摩根百忙之中抽空对时叙发送了一个扰乱程序,让她无法落到对面准备好的昆虫匣里。时叙在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睁开了……睁不开眼睛。她的感知一片模糊。后面她发现,这是她的自我保护。
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准确来说,是自己的头里。时叙发现自己除了思考,基本什么都没办法做。
她倒是也不着急,反而开始尝试,能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看到东西。在数次尝试之后,她发现真的可以在脑海之中勾勒出一幅黑白色的线段图。黑色的背景上写着白色的字体,简单的线条上面标示着名称。达到微光层的能力,能做到的事似乎更多了。但她只有一颗头了,要怎么才能依靠一颗头从这里逃出去?“哒、哒。”
她的脑海里直接响起了脚步声,这是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培养室的门上写了个“开”字,示意门被打开了。
一个模糊的人影被勾勒出来,那是一个穿着燕尾服军装的男性,拿着一根权杖,身量很高,银灰色的中长发梳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个遮住了上半张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张形状优美的唇。那张唇上有一条自上而下,自左到右贯穿的伤疤。像是钉在嘴上的钉子,又像是一条烙印在嘴上的鞭痕。时叙就看到了两行字。
【意识监狱监狱长:希尔斯·瓦尔瓦修斯】【读心者】
"我刚刚听到了这边有思维的杂音……又有谁断线了吗?"!!!
“哦,还在重复我说话,我听到了。”
时叙连思考都不敢思考了,她直接点下了退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秒钟的多余动作都没有。
……
她在黑暗之后,感受到了熟悉的粗糙板凳。好险。
这次完蛋就是真的完蛋。
只有一颗头的情况下,要怎么才能从那个她还不知道情况的监狱里逃出来?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个监狱长,具备读心术!
而且范围还很广!
建造这个意识监狱的人,真的是把最合适的人放在了最合适的地方。没有身体只有头颅的犯人,一旦有任何思维波动,就会被发现。而被发现之后,又要怎么才能忍耐住思考的本能。时叙想着,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一双充满了血丝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和她对视。啊……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室友了。好烦啊。
时叙向后倒去,蜷缩在椅子上睡起来。
她现在终于回过味来,感觉到有点奇怪。
为什么她当时,那么简单,没有防备和挣扎的,就两次坐上了通往监狱的车?因为驯化,因为顺从。
她会质疑个人的恶,但她不会挑战不合理的规则。她甚至完全没有想过逃走。
时叙一觉醒来,她的牢房门被人敲响。
“醒了吗?醒了就出来。”冷玉的声音响了起来。时叙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怎么了?”她语气平平地问。"王成羽的伯父要见你。"冷玉道。
“见我做什么?”时叙本能地感觉没有好事,她微微皱眉,不耐烦道。"不知道。”冷玉命令道:“你去就是了。"
时叙被人带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走到一间装饰典雅的会客厅。她听到门背后冷玉在说话,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冷玉:“您确定吗?她在我们的评估里只有规则钢印还算牢固,但她一直在试图挑战权威,还一直试着在规则范围内钻空子……这孩子对权威和个人没有敬畏心。”
男人:“别说了,让她过来。”
冷玉:“我劝您等一段时间,我们会让她重新进行洗脑,然后投入白塔的生活,否则的话,她现在只能算是不合格品,实在是没办法承担繁育任务……”
男人:“闭嘴,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否则不合格的就是你了。”
时叙看到冷玉走了出来。她神情复杂地拍了拍时叙的肩膀。时叙和她错身走了进去。
这间会客厅装饰华美,有大量的前代艺术品,甚至还有一束假花。被禁止拥有大量艺术品的白塔,居然还有符合人类美学的地方。会客室中间依旧挂着福主的画像。
时叙首先和沙发上端坐的中年人一起,向着福主的画像鞠躬行礼。……她为什么要鞠躬?
时叙第一次感受到困惑。
现在不是她思索的时候,因为对面的中年人已经示意她坐下了。对于白塔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她不能拒绝年长者的请求。时叙坐了下去。她端起茶杯,看向对面的中年人。
【王圆圆,王成羽的亲生父亲,白塔41层宣传部副部长。目前状态:愤怒。】
白塔有家庭但没有血缘,有婚配但没有夫妻。
生下的孩子会被直接带走养到5岁再送回,这样每个孩子都是福主的孩子,他们的亲生父母往往都不具备领养自己孩子的资格,而是会从当年同岁的孩子之中抽签领养一个同性别的。如果有能量的,会让自己的名义上的兄弟姊妹领养自己的孩子,或者让自己的孩子认自己做干爹或者干妈。王圆圆就是这个情况,他身份上是王成羽的大伯,实际上是他的生父。也是因此,他才没有死在被深海异常体吞噬的王成羽手底下。
“我的侄子失踪了。”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沉着脸说,“杀了他的养父和养母,现在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根据调查结果,他最后的联络对象是你。”
“我侄子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时叙微笑着回答,她比较想回答的是,其实你侄子给她添了大麻烦,她宰了你侄子。
“但他看上你了。”名字叫圆圆,身形却一点显示不出来的王圆圆脸上挂着两个极为厚重的黑眼圈,他的脸颊都深深凹陷了进去,“你拒绝了他。”“而我,现在想要完成儿子的遗愿。”他脸上是浓郁的阴影,现在他呈现出打算把这份阴影带给别人的姿态。“时小姐,你也惹上麻烦了吧。”他缓慢地呼吸着,期间甚至有什么浓稠的黑泥一样的事物,从他的唇齿之间溢了出来。“和我签下合约,在不久之后的分配里面放弃你的工作调遣,选择快速匹配,然后接受成为受孕者,我会安排你怀上王成羽的孩子。”时叙听完,她笑了。
她气笑了。
又是这种感觉。
好烦啊。
听这个人说话,好烦啊。
还要进行二次审查,好烦啊。
她总是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自己以为可以决定别人人生的人。这些人总是会让她从内心深处感到,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王先生,白塔禁止为自己以权谋私。”时叙轻声说,"我愿意接受二次审查。"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哪怕我能提前告诉你二次审查的结果?”王圆圆弹了弹自己的指尖,时叙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被香烟熏染的痕迹。香烟在白塔,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他的吸烟份额,绝对超过了他身份的配额。
为什么?
凭什么?
“二次审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结果是由宣传部和心理部一起判定的。”王圆圆翘起二郎腿,依靠在后面的沙发上,“也就是说,需要我来签字。”“我的侄子死了,我不想追究,所以大发慈悲,给你一个赔罪的机会。”时叙低下头,收敛了眸光,平静问:“我何罪之有?”“要不是你拒绝了我儿子,他怎么可能情绪失控,被……吞噬?”王圆圆愤怒地指着时叙。
这个人,说漏嘴了啊。
时叙动了动指尖,她感到了厌恶。厌恶催生了不快,不快催生了愤怒。
愤怒是反抗诞生的火种,反抗是面对不公别无选择时,唯一的良药。啊。
时叙决定了。
就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冷玉对她的评估很对,她对人确实没有什么敬畏心,在摩根将她的思维限制抹除之后,有什么东西甚至出现了裂缝。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时叙轻轻吐出一个字:"2。"那位要追杀她三次的异常体,你还在吧?——她决定了要为杀人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