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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虞美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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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呦呦,孙子什么时候从新海回来的?怪不得这两天这么高兴,原来是有人陪你了。”

“今天早上刚到的。回来过个暑假,等开学再回去读书,正好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小池,快去屋里拿串葡萄给吴阿婆带回去,自己家种的,都吃不掉。”

“这么怎么好意思啦!看看,小池一段时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等会跟我回家拿点海棠糕,正好我家的小鬼头也回来了,小池可是大学霸,还能帮我们看看暑假作业……”

一门之隔,外头的动静陈清也听得清楚。

古镇老街,左邻右舍虽都是独门独户,却因为前后挨得实在近,在自己家正常音量说几句都能被邻居听见。

所以有些事好像还没出家门,可实际上整条街都知道了。不像城里隔音效果极好的楼房,门一关嗓子喊出血都听不见。

这话听一半,陈清也觉得还挺有意思,她从屋里抱了个木头板凳出来,往院里大片的阴头下一放,刚想继续听门外的闲侃,可人却散了场。

她撇撇嘴,拽上小板凳拖着凑到自己阿婆身边。阿婆戴着铁指甲正剥鸡头米呢,这玩意精贵,回收能卖个五六十一斤,剥一夏天至少得赚几千块钱。

她的阿婆过去没工作,自然现在也没退休金,只养自己还好,现在还要养活她,就只能到处找这种不费体力的事做。

陈清也往盆里伸的手蠢蠢欲动,鸡头米不好剥,她人小没力气,要是扣坏了,伤到里头的肉,卖不出价就只能自己吃进。

这种淀粉球没味道又不顶饱,她一贯觉得不好吃,就更不懂为什么还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

阿婆看向她目光带笑,陈清也则是心有不甘地搓搓手,偷偷打量着再凑近阿婆一些,最后脑袋一歪枕上她的腿。

“清清无聊了?”阿婆手上动作不停,陈清也仰头,就着稀疏的阳光被阿婆灰白色的头发灼了下眼睛。

“老闷在家做什么,出去找小朋友玩呀。这条街前后好多小朋友,清清不用一直跟着阿婆的。”

“不要。”陈清也一歪身子,抱住阿婆小腿,声音闷闷的,“我不无聊,也不喜欢跟他们玩,都幼稚得很。”

“小丫头,你自己才多大?”阿婆失笑,“听讲隔壁阮家的小孙子回来了。小池这孩子我见过几次,长得好成绩好又有礼貌。不乐意和那几个皮小子玩,那去隔壁找阮奶奶,让小池领你玩?”

陈清也哼哼两声表示拒绝,但阿婆不说她也知道,隔壁阮奶奶家的孙子回云城过暑假,从早上开始可是吵吵了好一阵。

先是汽车压过门口那块松动的青石板,“咯噔”一声,把在小菜地里浇水的她吓了一跳。

她本想看看外头是怎么了,侧耳趴在门口,就听见个陌生的男声对阮奶奶絮絮叨叨好些,不多会儿汽车又压了青石板,又“咯噔”一声开走了。

再后来,大抵是遇上后街那个爱贪便宜的吴老太,两句漂亮话正哄人给自家不成器的皮猴子做免费家教呢。

这个吴老太是街口卖海棠糕的,典型的破锣嗓子长舌头,前些日子她家的事就属她传得最多最离谱。

陈清也讨厌她极了,连带她家的小鬼也讨厌得很。地头霸王,光指着她欺负,还不让别人跟她说话。

陈清也倒是可以假装不在乎,说他们幼稚讲自己怕生,实际却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毕竟从住进阿婆家开始,那些看不见的言语和针刺一样,不论是真惋惜还是假唏嘘,反正一针一针都扎在她和阿婆身上。

她逃不掉,又不能说出来让阿婆担心,最后出于她这个年龄的解决方案,就只能是躲着。

躲在阿婆的庇护下,躲在这个被挡住大半阳光的小院子里。

“阿婆给你装点鸡头米,清清去和小池哥哥打个招呼?”阿婆摘了指甲作势要起身,可腿却被陈清也牢牢抱住。

“不要!”陈清也还没巴掌大的脸上尽是倔强,生怕自己一松手阿婆辛辛苦苦赚的钱,就因为全给几个混小子嚯嚯了,“这么贵的东西给他们多浪费,不许给!”

“不贵的,清清不担心,阿婆养得起你。”阿婆又好笑又心疼,她伸手把陈清也搂进怀里,骨骼明晰的触感像硌在她心上。

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上都没几两肉,同班的女孩已经开始发育长高,她却还因为营养不良,依旧是一副瘦瘦小小的孩童模样。

阿婆拍拍陈清也的后背,眯起眼睛细看之下,那些参差不齐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一时恍惚,从眼前人的五官看出几分她养大的女孩少女时的模样。

“阿婆还要送清清去新海读大学,大学毕业再考个研究生,我们清清可要比妈妈更厉害。”

陈清也皱皱鼻子,可能是出于本能反应,她并不是很想提起她的妈妈。

只是现在相拥的祖孙加上她的妈妈,两对母女各有一半的骨血,而自古以来血缘牵绊是极难逃脱掉的。

更何况,她说不上怨恨那个可怜的女人。纵使在别人嘴里,她断送了孩子的一生,可对于当下她的年龄而言,再怎么早熟,也是理解不了的。

陈清也只知道,她是被妈妈从一个噩梦里解救出来的,可在悬崖边还没站稳,又被她推了一把,便紧接着又掉进另一个噩梦。

甚至原来的梦里,恐惧只来源她生理学上的父亲,而后一个梦里的恶意却可能来自认识不认识她的任何一个人。

“当然…我肯定会比她厉害的。”

陈清也把脑袋扎进阿婆怀里,做出的许诺大抵和大多数孩子都做过的一样:“以后我会在新海买大房子,到时候把阿婆接去住。还要专门找人照顾阿婆,就不用每天剥鸡头米了!”

“…好,阿婆记着了。”

阿婆笑不出来,眼里是疼惜与怜爱,想咽下鼻腔蔓延开的酸涩,但还是忍不住哽咽。

她当然知道外孙女的苦,可她没本事,救不下女儿也帮不了外孙,能做的只有提供衣食,尽量把陈清也好好养大:“阿婆等着清清给买大房子,去新海…”

“咚咚…”

“阿婆,你在家吗?”

祖孙二人正是一阵凄苦,就差抱头痛哭时,小院的院门忽被敲响。

阿婆轻拍陈清也示意她松手,站起身用手背抹了眼角的泪,再囫囵擦在衣摆上:“是谁呀?”

“是小池,阿婆。”门外的声音顿了顿,“我奶奶今年收了不少葡萄,让我送点过来给阿婆尝尝。”

“诶,来了!”

小院的大门还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乌黑的木门开合时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门外左右对称,是两个隐隐泛绿的黄铜门环,放到现在的审美是既不好看也没用处。

阿婆取下木头门栓,打开后装的挂锁,陈清也趁机探头打量,透过门缝隐约瞧见了外头那人,隔壁阮奶奶的宝贝孙子,阮舒池。

少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看身形清瘦高挑,穿的是简单的牛仔裤和黑T。陈清也看不清他的脸,就见他抱了个簸箩,里头装了几串紫红色的葡萄。

“哦呦,怎么拿了这么多啊。”阿婆瞧着大半箩葡萄有些为难,想接下又像是想起什么缩了回去,“你们自己留着吃吧,夏天正是吃葡萄的时候……”

“今年葡萄长得好,收了不少都没人吃,奶奶挑了好的给左邻右舍都分分,那些推销不掉的就只能酿酒了。”阮舒池把簸箩送到阿婆跟前,“阿婆别客气了,快收下吧。”

“好好,替我谢谢你奶奶!”阿婆接过簸箩回身招呼陈清也,“清清,去装两碗鸡头米给小池带回去。”

“我们家今年没种什么,鸡头米还挺好的,让你奶奶和白木耳一起煮汤喝,对身体好。”

“……”陈清也装作听不见,她琢磨两碗鸡头米可比一簸箩葡萄贵多了,这种不等价交换还不如没有!

“清清干什么呢,快去啊!”

“知道了。”被阿婆再催,陈清也不得不动,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这才磨磨蹭蹭往屋里走。

怎么不知道多拒绝一下,两碗鸡头米也好意思收,客气客气真当客气了。

陈清也边走边吐槽,一时间对那个人人夸赞的少年印象变差不少。

“不用,我不跟阿婆客气,是奶奶她做不来这个,送给我们也是糟蹋了。”阮舒池跨了条腿进门,开口拦下龟速挪动的陈清也,“小妹妹,别去拿了,快过来把葡萄收下。”

陈清也最是乐得听这句话,揣上两只刚拿上的空碗,扭头蹦蹦跳跳就过去了。

“你这丫头,收了东西谢谢哥哥也不说一声。”阿婆哪儿会不知道外孙女的财迷属性,抬手敲了下她前额,又转头对阮舒池道,“一定帮我谢谢你奶奶啊。”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客气的。”

阮舒池正帮着陈清也装葡萄,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红果子,根本不管旁人说什么。他看着觉得有些可爱,收拾起簸箩,微微俯身又问:“你是叫清清吗?”

陈清也这会儿才抬头仔细看他,少年眉眼带笑,脸颊一侧有个不甚明晰的梨涡,属于同班女生爱看的小说书里的男主类型。

他在很认真地看她,分明眼瞳中倒映的她自己,陈清也却觉得看到了什么正在闪光的东西。

“嗯。”

陈清也扭头避开阮舒池的视线,哪怕他的目光没有那些讨厌的人让她感觉得那么不适,却仍不习惯被这么盯着。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阮舒池笑笑,不在意小姑娘不善的态度,退开半步站直身子向阿婆道别:“那我先回去了,阿婆再见。”

“好!有空过来玩啊,阿婆给你煮甜汤喝!”

“有空来!”

少年跑出小院,几步路走进盛夏正午的阳光里,转瞬又消失在隔壁的院门后。

陈清也捧着两只碗和满满的葡萄,目送这位温润守礼的邻居哥哥离开,当然依旧对他没什么好感。

他看着总是笑眯眯的,装得比她还讨人喜欢。

即便刚才他夸了她名字好听。

陈清也这个名字是她妈妈起的,她的妈妈过去是县城小学的语文老师,是上过大学的文化人,这才在她出生时精挑细选了这个名字。

清雅的风韵是有了,可从头到尾除了她妈根本没人在意她叫什么。

又不是个男孩,她爸根本没正眼看过她,拖到要报户口也没给她起名的想法。最后用了现在这个,还嫌难念拗口,到头来她都不知道她爸有没有记住过她的名字。

陈清也走神时,阿婆已经合上了院门,陈旧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噪声,而后彻底挡死了日头。

其实阮家的小院和阿婆家是并排的,朝向相同,采光也该差不多一样。

譬如夏日里暖阳熙熙,爬山虎爬满整面灰砖墙,迎风簌簌颤动,在一场一场雨里变得油润翠绿。

这是陈清也爬两家中间那道矮墙看到的。入夜后无聊,她又爱极了隔壁整墙的爬山虎,偏偏自己家不长,就只能时常扒在墙头偷看。

她家植物不长是因为不见光,阿婆家正前方有棵古树,树冠巨大枝叶茂盛,在当地绿化部门是上了重点保护名册的。

这对旁人其实没什么影响,可不怎么修剪的树枝却唯独结结实实挡下了她们院里的阳光。

于是每年夏天,反倒成了越是烈日绿意繁茂,小院越是见不到阳光的时候,种的绿叶菜时常黄叶子。

送走阮舒池,阿婆戴上指甲继续剥她的鸡头米,人后还不忘说叨外孙女几句,什么要有礼貌要会说谢谢,不论别人如何待你,都得做个懂礼节的人。

陈清也不是很明白,有人愿意送她也乐意收,十分虚伪地感谢来感谢去,岂不是很没意思。

可她没反驳阿婆,乖乖应下,挑了串葡萄进厨房去洗。反正装乖的事她总做,阿婆想让她有礼貌,那就能装。

单独搭一小间厨房在屋外,一边的土灶没拆,另一边倒也装上了燃气抽油烟机。陈清也找了个塑料篮子,打开龙头,水管被暴晒一昼,流出的水温竟有些烫手。

陈清也拿把巨大的铁剪刀,一颗颗剪下果子,紫红色圆球落进水里浮浮沉沉好看得紧。

她好不容易剪完,伸手晃荡几下水流,葡萄随清水浮沉,可半晌过去依旧冲洗不掉表皮上的果霜。

陈清也盯着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颊边泛酸,挑了两颗在水里仔细搓了搓直接塞进嘴里。

阮奶奶今年种的葡萄滋味确实好,果香馥郁味道酸甜,给人的感觉倒是和阮家的人一样。

她听说隔壁阮奶奶只有一个独生子,儿子和儿媳妇大学相识感情甚笃,现在定居新海都在高中当老师。家境殷实,所以显得家庭氛围也好。

早些年阮爷爷去世后,云城的老房子就只有阮奶奶独居。这位老太太称得上慈眉善目,不计较别人跟她嚼舌根,也是少数知道她家的事后没有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

也不知道阮舒池有没有听他奶奶说到过她。

陈清也用力嚼了嚼葡萄皮,嘴里的味道由酸变涩,涩得发苦。尝完所有味道,她才把葡萄皮吐到掌心,干枯一团,上头依稀可见她的牙印。

她扯了扯嘴角,复又放下,把果皮扔进套了塑料袋的油漆桶里。

陈清也想,倘若阮舒池知道自己是杀/人/犯的女儿,还夸不夸得出口她名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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