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笨蛋
不知过去多久,贺绅复抬头,沉默地盯着洋桔梗,记忆被拉回元宵节那晚。眼前浮现出一个名字,邹楠。
元宵节那天,邹楠的各种反应,贺绅全部看在眼里,他很确定那个毛头小子没对朱伊伊死心。
而朱伊伊对他的态度很友好,一度坚定去他的工作室谋职。仿佛溺水的人看见最后一根浮木,顾不上是真是假,有用无用,一旦抓住点边角就死死不松开。
最后一丝希望。
工作室今晚在录制一首戏曲,负责黄梅戏板块的女生最近得了流感,嗓子哑,反复录制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时间已经走到半夜了,邹楠先让几个女生结伴回家,剩下的音频他来调。
没会儿工夫,录音棚外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门被人往外推开,系在把手上的风铃随之摇晃,以为哪个同事望拿东西,邹楠笑:“小周,又忘带钥匙?”
没人回。
只有皮鞋踩在冷硬地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仿佛来自地狱的警钟。邹楠嘴角的笑容僵住,电脑屏幕里折射出背后的人影,修长高大,是个男人。熟悉的、他讨厌的男人。
他头都不想回,没好气地继续工作:“贺先生有事?”“朱伊伊不见了。”
电脑前的人一蹦三尺高,蓦地回身,上下打量完贺绅淋湿的狼狈样,肯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邹楠想起上回咖啡馆,朱伊伊提到她与贺绅之间藕断丝连,尤其是贺绅变态的控制欲,还红了眼。现在她不见了,谁能保证她不是故意的?没准朱伊伊就是受不了贺绅偷偷溜走的。
他心里悄悄盘算着。
邹楠"哦”一声,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像是有意掩盖。贺绅冷声地询问,却是陈述句的语气,似是笃定了人在这:“她在哪。”“我怎么知道?"邹楠继续坐回电脑前,“我还有工作要忙,贺先生没事就走吧。”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怒火。
背后的贺绅突然爆发,一把揪住邹楠的衣领,阴沉沉地问:“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你他妈发什么疯?"邹楠受不了地飙脏话,“朱伊伊不在我这里,你是不是有病!”
攥住衣领的手背筋脉贲起,微微发颤,男人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邹楠,似是斟酌他的话是真是假。良久,他缓缓松开,不等邹楠站稳,一把将人推远,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最好是这样。”失望的同时又不免松一口气。
如果发现朱伊伊真的躲在这里,贺绅不愿深想他会对邹楠做些什么。贺绅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大步流星往外走。在邹楠看来,他这雷厉风行的速度就是奔着找朱伊伊去的,誓有找不到人就翻天的架势。邹楠心里慌得打鼓,一边想朱伊伊到底去了哪里,一边想他该怎么阻止贺绅。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
烂人渣。
“你非要缠着她做什么?"邹楠一脚瑞翻凳子,竹筒倒豆般全部吼出来,“伊伊姐她烦你,厌你,要不是有个孩子拴住她,她早就跑了。今晚她莫名其妙的消失,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她就是故意离开的!恨不得离你远远的!”“你放过她吧。”
贺绅回首,淡淡望着他,离开的步伐重新折返回来,脚步停在邹楠跟前,不紧不慢地摘掉眼镜,然后一拳挥了过去。邹楠毫无防备地被打倒在地,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挥了过来,正中他的鼻骨,痛的他眼冒金星,“你他妈……”一拳。
“贺绅你敢一一”
又一拳。
憋了许久的哑火终于找到出口,贺绅冷冷掐住邹楠的脖子,力气不受控地越来越大,掌心下的人因为窒息开始脸色发紫,拍打他的动作慢慢减弱,呼吸也渐渐只进不出,他仍旧没有松手,腕肘肌肉抽搐,嗓音出奇的平和:“我跟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在邹楠快要窒息晕死的前半秒,桎梏气管的手指终于松开,他大幅度地喘着气,咳得肺部隐隐作痛,都这样了,还不忘沙哑地骂一句:“疯子。”贺绅置若罔闻地离去。
只有他自己清楚,邹楠那番话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在来工作室之前,贺绅还有一丝意念笃定朱伊伊不会离开他,可听了邹楠这么一说,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崩塌。
夜晚的京城像一颗明珠,沿着海港路有一座座灯塔,亮着点点星火,是夜间航行者的指明灯。黑夜,渐大的雨势,马路边还未消融的积雪,稍有不慎,每一样都是送命的推手。
他要死也不是死在这种时候。
贺绅坐在车里,打着双闪,两手攫紧方向盘,不断加速。他要找到她。
一辆黑色的柯尼塞格在京城各条马路穿梭,碾碎积水倒映的月光,一路疾驰,从黑夜到白昼,不曾停歇。
朱伊伊像是消失在了贺绅的世界里。
昨夜京城风雨交加,第二天的宣州晴天艳阳。宣州市人民医院。
病房内,朱伊伊垂头丧气地捣鼓手机,指纹解锁没反应,开机键摁了也是黑屏。原以为一晚上手机没动静是停电关机,她去护士台借了一条数据线,充了半小时,手机还是打不开。
小男孩那一撞彻底摔坏了。
至于朱女士,昨天朱伊伊发完火后,一句话没再跟她说过,任凭朱女士怎么说软话道歉也不好使。一个老好人生气,后果很严重,朱伊伊现在就是一个屏蔽所有人的机器,谁也不理,最多也就摸摸肚子里偶尔动一下的小宝。直到刚刚给朱女士办理出院手续,朱伊伊才肯施舍般地跟她说几个字,都是"嗯哦好"这类。
朱女士不服气也只能忍着。
大姨开着小车来接,降下窗户满脸喜色:“老二,派出所那边来电话了!说这事差不多查清了,就是林海福那鳖孙胡说八道,跟你没关系。”朱女士家里排老二,亲戚们都知道她不爱别人喊她名儿,都是唤她老二。一听这话,还有些苍白的脸立马恢复血色,喜出望外:“那我是不是能回京城了?”
“快了,这两天再做个笔录,走个流程就能走了。"大姨下车接过朱女士的出院行李,转过身,拍了拍朱伊伊的肩膀,劝了劝,“别生你妈的气了,她也是不想你担心。这两天你们俩都在我家住,咱们几个不常见,正好呱呱淡。”“呱呱淡"是老家方言"闲聊”的意思,朱伊伊听完绷不住冷脸,笑了一下。母女俩算是讲和了。
大姨家在农村,为了带小孙女才在市中心住。这几天因为朱女士和朱伊伊的到来,直接把车开回了农村,老家空房间多,也清净。
一路上苍翠欲滴,枝繁叶茂,京城的寒冬似乎并没有波及宣州,这里已经是初春,风光旖旎。
下了车,鸡鸣狗吠,院前的池塘里游过一排小水鸭,两边栽着四季青和紫红色月季。往上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座名叫清平庵的庙,还在正月,不少人去上香,袅袅青烟起。
屋里,朱女士拿着数据线给自己手机充电。她高血压昏睡了一两天,电量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几,在昨天大姨打给朱伊伊后就关机了。这会儿刚充上电,缓了缓,刚开机,一通来自京城的电话掐着秒表似的弹了出来。
看着来电人,朱女士怔了怔,喊:“伊伊,你电话。”院子里“撮撮撮”逗狗的朱伊伊,抽空问:“谁?”“贺绅。”
被她遗忘了一天的名字蓦地闯进耳廓,她逗狗的手一抖,肉骨头被小黑狗猝不及防地叼走,尖尖的牙齿还刮了下她的手背,疼得她嘶了一声,缩手,摸了摸,生怕破皮。
她电话打不通,就打到她妈的手机上了。
朱伊伊洗了洗手,往屋里走,接过手机,等朱女士走了,她也没接,仍是表情寡淡地盯着屏幕,反手挂了。
那边停了足足有一分钟,像是在猜是朱女士还是朱伊伊,试探地又打来一通电话,再次被朱伊伊毫不留情地挂断。她这副泄愤的行为太过明显,另一头的贺绅转瞬就猜出了是谁,开始了电话轰炸,誓有她不接他就把电话打爆的劲儿。僵持了十几分钟,给男人狠狠长了个记性,朱伊伊自己也理顺了一口气,才缓缓接通。
她没说话,他也不说话,话筒里是一阵无声的寂静。“朱伊伊。"男人嗓音病态的沙哑。
“嗯。”
“你去哪了,跟谁在一起,为什么关机?"贺绅声音冷得像寒潭里浸泡的冰,挡不住的怒火,找她找了一夜也没半点线索后,那点理智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他死命攥着手机,额头青筋暴起,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可只要想到朱伊伊会生气、会放弃他,所有的怒火都在零点零一秒全部噎住。他缓慢而长久地喘出一口气,慌乱彻底击溃防线:“我错了。”“不管你在生气什么,都是我错了,"太多想要说的话最后只凝成一句祈求,“你回来好不好?”
“我在宣州。“她平声回。
那边的人默了默,气息陡然变快,紧接着是细碎的动静,门磅地被推开,行李箱轮子骨碌碌地滑动,他深吸一口气,就在要说话时,朱伊伊预料到他要他什么般,道:“不要来找我,贺绅。”
他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孩子很乖,我也很安全,宣州这里一切都很好。你来这里,除了惊动我妈和让亲戚发现我未婚先孕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朱伊伊听见电话那头的哗啦啦雨声,语速很慢,到了这一刻,反而情绪平静了下来,“是,我生气,但不是因为你联姻,而是你瞒我联姻这件事。”
“我知道你没拒绝联姻是有难处,瞒着我也是不想我怀孕伤神,你考虑的这些我全部都懂。但是,贺绅,我不是菟丝花,不需要你小心谨慎地护在背后。如果你是打定主意跟我往下……”
“是,我打定主意了。“他说。
“那就把你的烂事一件一件全部解决好!"朱伊伊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微末酸意憋了回去,“我来宣州是因为我妈有事,这边忙完了自然会回京城。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见到我之前,让我看见你的态度。”跟不跟贺绅复合,这是她自己的事,任何人都干涉不了。她不想,全世界挽留也没办法。
她要想,一个贺安清又算得了什么。
在宣州待的两天半,朱伊伊除了跟姨夫出去逛自家的鱼塘,无聊时候打牌摸麻将,走前的下午,还背着朱女士去了一趟派出所。是去见林海福。
林海福嗜赌成性,还酗酒,经常喝醉了在街上闹事,派出所抓他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派出所民警见他头顶一个大血窟窿,才不情不愿地信了他的话,识以为朱女士真的要杀他寻仇,谁知道啊,又是林海福这个鳖孙胡说八道!朱伊伊进怕派出所拘留室的时候,林海福不着三不着两地躺在椅子里,工装服上的水泥已经干涸结团,一动,掉的地上到处都是,不服气地骂骂咧咧:“你们这些警察就是有色眼镜看人,朱盼弟就是故意想杀我,你们不抓她,反过来抓我?有没有个警察的样儿?”
站在前边的警察上了年纪,五十多岁,长着络腮胡。林海福讥笑:“朱盼弟几十年都不显老,好看吧,以前是我搞得老婆。你不抓她,是不是看上她那个半老徐娘了?”啪,一记重重的巴掌抽过去。
声音响亮得整个拘留室都在回荡。
林海福愣了下,恼羞成怒地要骂人,扭过头对上一张年轻又酷似朱女士的脸时,呆了呆。
反应了会儿,才记起这是朱伊伊。
他的女儿。
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林海福火冒三丈,拍桌而起:“你个不孝女敢打你老子?”
“你算什么老子,"朱伊伊护着小腹退了几步,屏息忍住他身上的熏天酒气,“林海福,上回我在宣州出差你骚扰我,我没跟你计较。你这回还敢骚扰我妈,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们母女俩,还是几十年前你想扔就扔的玩意儿?”面对这个人渣,朱伊伊向来不介意摆出最尖酸刻薄的嘴脸,“我已经请了律师,过些时候就来,你等着进看守所蹲隔十天半个月吧一一”她恶狠狠地指他,“别让我再看见你。”
朱伊伊出了拘留室,和外面的民警商量律师的事。宣州温度高,她穿了件宽松毛衣裙遮肚子,外面套件浅棕大衣,脚踩防滑马丁靴,腕肘挎着小包,浑身上下都是京城人才有的气息。怀孕后,她被贺绅得很好,像一颗雪水里浸泡的圆润珍珠,瘦削的脸多了点肉感,更显靓丽。拘留室的林海福上下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女儿,转念又记起同样留有风韵的朱女士,他眼珠子贼溜地转一圈,明白了什么。他女儿身边肯定有一个有钱男人。
林海福笑了笑。
老天总算没断他后路啊。
一场冬末的雨下完,整座京城的温度都在回暖。朱伊伊回京城时,天已经晴了。
家里属于贺绅的东西全部清空,丁点不留,但家具厨灶干净的一尘不染,朱伊伊猜是李嫂事先来打扫过。
朱女士离开京城太久,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陈婶和翠姨两个人左拉右拽地去唠嗑,留下朱伊伊一个人在家。
在宣州农村住的这两天,去趟镇上不容易,朱伊伊忍着没买手机。今天回到京城,第一时间找了家手机店下单,几个小时后送货上门。拿到手机的那一刻,朱伊伊猜到会有不少消息和电话,却没想到,插进电话卡恢复通讯功能时,新买的手机硬生生卡了几分钟。她傻眼地看着微信“99"的消息提示。
还有数不清的未接电话。
而最多的全都来自贺绅。
朱伊伊晃神地盯着看了许久,指腹慢腾腾地点开聊天框,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在断联去宣州的那天开始发送,直到她与贺绅接了那通电话后结束。有文字,也有语音。
即便已经预料到,朱伊伊还是手指颤了颤。她把屏幕往上滑,一直滑一直滑,却怎么也找不到起点,仿佛划拉了将近一个世纪才看到贺绅的第一条消息。
她静静地点开。
从第一条开始听他忏悔、挽留、乞求。
前半段的消息在前天零点结束。
隔了几个小时,在前天凌晨四五点,男人不知道找了她多久,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是以何种情绪状态发了一个长达半分钟的语音过来。那是他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
点开,只有一阵只有雨声的沉寂,直至语音条快要结束,才响起微末的哽声:………我好想你。”
消息结束。
他何时这么狼狈卑微过。
朱伊伊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挤压,将里面的酸涩全部挤出来,鼻腔也跟着发酸发胀,眼角红了红。前面成千上百的深情告白,似乎怎么也比不过这一句话来得冲击大,眼泪不听话地掉一颗下来,朱伊伊把脸埋进枕头里,心疼又心酸。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