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天寅时,八月十七】
娄羊王的寝帐在河东营中。他前夜饮了酒,李武的震天雷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等他的侍卫进帐禀明靖军来袭时,他的胖脸一脸错愕:“他们怎么这时候袭营,怎么敢这时候袭营?”。当转头看到旁边的侍妾正一脸惊恐瑟瑟发抖时,他更是心烦意乱,挥手让侍从将她扶走,然后要手下唤他的手下大将萧鲁赶紧来护驾。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烈,娄羊王烦躁不安地在帐内走来走去,不时有手下来禀告情况。就在此时帐篷的门帘掀开,一名虬髯大汉带着一身风雨闯了进来,见了娄羊王匆忙行礼,娄羊王忙免去他的礼拜急声问道:“萧鲁将军,靖人来势如何?我军如何安排?”
萧鲁喘声道:“王爷不必惊慌,靖人趁雨夜出营偷袭,现今武陵城东已破,不过做最后困兽之斗罢了,手下已早有安排,保证可将其击退。不过现在情况混乱,为防万一,请王爷到我右军营中暂避。”
草原上娄羊王是出了名的怯懦贪财好色。克扣牧民、劫掠虏获,这位王爷是行家里手,但冲锋陷阵、上阵杀敌是毫无胆色,但他是大单于的堂叔,平时媚上获幸,此次南进大单于让他作为铁垣这一路军的增援后军,也是这一路的监军,位高权重。萧鲁自是也没料到靖军此时出城偷袭,但他得先安这位王爷的心,娄羊王是现今武陵城西燕军的名义统帅,如果他率先惊慌逃走了,城西燕军不战自溃。
娄羊王拿出一把金刀,对萧鲁说道:“此乃我随身金刀,凭此可指挥全军,外面就劳烦将军了。”
萧鲁接过金刀,肃容道:“必不辱使命!”娄羊王点了点头,与萧鲁派给他的军士匆忙走了。
萧鲁拿着金刀从娄羊王帐中出来。他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眯缝着眼望着靖军冲击燕军营帐之处,那里灯火通明,一片混乱,大批的靖军正在蜂拥着冲向五丈河。他发现靖军到达五丈河边后没有向两侧迂回攻击而是抢攻渡河,他很快明白了靖军的意图,靖军此次出城并非为攻击燕军,而是在突围。
燕军在武陵城西的两万军卒沿着五丈河两岸的布防线足有十里之地,靖军冲击河东燕军防线的宽度却不过一二里。到此时为止,燕然嵬马军的河东大营并未完全冲垮,反而是因为燕军惊慌下自乱阵脚导致践踏混乱,萧鲁已经下令亲兵去严惩那些口不择言,流传燕军败溃之人,并就地肃清趁乱逃走的溃兵——现在那些流言远比靖军更有威胁。河西营这边是燕然的嵬马军。嵬马军虽然不是十二宫卫军那种精锐的近卫亲军,却是燕然的常规主力军队,也是一支骁勇骑兵。在他的严令下,河东军营渐渐稳住阵脚,止住混乱。
萧鲁又望向河西营,那是楮特部和乌隗部驻守的地方,那里也出现了嘶叫杀声,他虽心下奇怪靖军是如何“空降”到那里的,但此时已经顾不上弄清这个了,他更担心的是那些附属部族军的一贯“毛病”——遇到挫败便四散逃逸,无法坚持。虽然两部族军人马不少,但极有可能一触即溃。他不禁暗暗有些担心,如果被眼前这支靖军渡过河去,那些部族军十有八九阻挡不了他们。
就在这时,两名名身上冒着烟火的嵬马军将领骑马先后来到萧鲁跟前,前者身材魁梧,一身的剽悍之气,名叫古烈,后者却是又高又瘦,带着一股文士之风,唤作颜平风,两人前来听候差遣。
萧鲁暗道来得好,随之吩咐古烈道:“靖军想要渡河西逃,你立刻率领所部对其发起攻击。我观其部署其后军多为步军,正利于我骑兵飚击,可先破其后军,然后寻机歼其全军。”然后又向颜平风道:“你部除配合古烈将军攻击靖军外,立即派出一部分神射手,或乘木筏入河,或从靖军未占领的浮桥渡河,用火箭将靖军的渡河浮桥烧毁!”两人领命而去。
萧鲁又回首叫来传令兵:“通知城内的铁垣将军,靖军已经从城西突围,让他立刻出城配合歼灭敌人,此时他龟缩在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龙凯与百里月明此时牢牢控制着五丈河的两座望楼和附近的三个渡口接应靖军渡河。此时李武已经渡过五丈河,向百里月明问道:“火字营李云飞校尉呢?”
百里月明答道:“李校尉正带领火字营在前方与敌人周旋。”
龙凯和百里月明率领五十余骑从地道出来后,来到五丈河边占了望楼和渡口,而李云飞则率领其余五百多飞云骑兵袭击靖军的河西军营,一是为凯明二人在望楼这边的行动进行掩护,二是趁敌慌乱对其掩杀,利于靖军过河后突围。
燕军河西营的楮特部和乌隗部在骤然受袭下慌乱不堪,其战意和战力都有限,这从其应对安排上就可看得出来,至此时尚未对龙凯他们的渡口这边发起有力反攻,但两部族军毕竟是一支有万余人马的力量,李武怕前面的李云飞有失,立刻命令已过河的辛梁率一部旌胜军前去支援李云飞,同时打开西行的道路。
五丈河东的章寒与韩魁此时很不好过。五丈河不止五丈,反而有十几丈之宽,水缓但无法徒涉。此时中军的旌胜骑军大部已经过河,但后军是步兵,人数又达五千之众,过河注定缓慢。原来作为前军的飞云骑兵天地二营在他们的侧后负责护卫,他们在凿穿燕军河东营到达五丈河后分向左右两边侧击,原本计划是天地二营的飞云骑从这个渡口旁边再夺取两座浮桥自行过河的,结果却被挡了回来。此时不得不又在后军队后合并在一起,此时他们成了真正的“后军”。燕军此时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开始试探着向他们反击,而且越来越猛烈。
章寒在狠狠地砍倒一名燕骑之后,腹部伤口崩裂一阵疼痛,不得不抚腹缓和一阵。他抬头看去,章炎正抡着开山斧嗷嗷叫着与两名燕军混战在一起,他武功娴熟又身强力壮,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章寒看得心中暗赞。长时间缠斗于此对靖军不利,章寒取了弓箭觑个空隙将一名与章炎缠斗的燕骑射倒,剩下一名燕骑无法敌住章炎的攻势,刚想逃走被章炎“唰”地一下砍了脑袋。
兄弟二人刚缓口气的时候,韩魁来到章炎身边,指着远方某处说道:“章统领,我们得赶紧撤走了,迟则来不及了。”
章寒顺着韩魁戟指处看去,只见远方星火点点连成一片正向他们这边围来,显然是燕军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向他们发起了围攻,他又扭头向河岸那边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的巡卫军正在渡河。
章寒果断道:“章炎你回渡口那里,与辛、昆二人联系组织部分旌胜步军和巡卫军一起设置一个防卫阵;韩统领你和我烧掉这附近的燕军帐篷然后回渡口,能挡得一阵是一阵,让尽量多的兄弟渡河。”
河岸附近的大火迟滞了燕军的推进,但燕军的大队还是杀到了跟前。此时靖军的旌胜军骑兵刚渡河完毕,旌胜军步兵和巡卫步军刚刚开始渡河。巡卫军中大部分是刚招募的难民,不像训练有素的靖军那么听候调遣。留在五丈河东岸的昆邪好不容易以旌胜军为主组织起一个简易的约千人却月阵来,盾牌手在前,其后是长矛手,再其后是弓箭手,天地二营的飞云骑隐在两翼。
昆邪看着眼前的简易阵法舔了舔舌头,他很不愿意布这个阵法。不说他们能不能挡住燕军的冲击,但说随着身后的步军渐渐渡河,他们收到的支援会渐渐减少,可以想象留下阻击的靖军活下的可能是十无其一,但不组织这个防卫阵,燕军杀来攻破后军,靖军受的伤害更重。昆邪他们想到过燕军的反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连天地二营的飞云骑都没有杀过河出去不得不留在了这个阵中。这个阵法当然不甚牢靠,甚至会被敌人一触即溃,为了防止这个局面,昆邪在却月阵的身后临时成立了一支督战队督战。唯一让他安慰的是此处沿河地势左侧是个树林,右侧五丈河在此曲折拐弯,留下的这个地方狭小利于防守。
古烈来到近前看到了靖军摆出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不过他并不在意,时间紧迫他指挥一队嵬马军立即从正面发起了冲击,只要打开一个缺口,河岸上的靖军步卒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五百匹战马脚踏大地轰鸣作响,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阵靖军的箭雨,嵬马军立即还以颜色,五丈河边的暗夜火光中双方纷纷有人坠马或倒下。
嵬马军很快冲到靖军这个简易的防御阵前,战马跳起狠狠地撞向面前的盾牌,靖军人力毕竟不能与冲击的马力相比,纷纷倒下,甚至很多胆小的巡卫士卒在高大战马跃起的阴影下根本就无法站立,加上又没有训练有素的靖兵的那种屹立不倒的心理素质竟然吓得撒了盾牌后退开去,霎时原本整齐的阵列立刻被打开了无数口子。昆邪一边命令后面的长矛队抵住冲进阵形的嵬马骑兵,一边咒骂着命令督队严惩吓退逃开的巡卫兵,他在阵后画了一条线,但凡退过此线者督战队皆可将其杀死。
在昆邪严酷的军令下,靖军的步卒只好发狠死死地与嵬马骑兵拼杀在一起,但步卒与骑兵骑兵厮杀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何况他们面对的是燕军骁勇的嵬马军。两军交锋线上血肉横飞,无数靖军的步卒被燕然的嵬马军劈倒,被战马践踏,后逃的又被靖军的督战队杀死,不得已继续回到前面与敌骑厮杀。他们中大部分人至死也不知道,章寒、昆邪根本就是用他们来损耗嵬马军的士气与锐气,他们能抵得住嵬马军的这波冲击固然好,抵不住才是飞云骑兵出击的时刻,这就是战争,为了目的,将领们不择手段。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随着旌胜军和巡卫军的步卒们纷纷倒下,阵后的章炎已经越来越心躁,不时看向乃兄,但章寒的脸上如冰霜一般毫无表情。眼看场中的靖军越来越少,溃跑的人越来越多,尤其那些巡卫军,尽管昆邪还在大骂大叫,后面的督战队也有些弹压不住了。
章寒心中暗叹这些巡卫兵到底不堪大用,他原来想这些前面的步兵怎么也能抵上大半个时辰吧,现在飞云骑兵不得不提前出击,否则等嵬马军冲过这段阵地杀向河岸,飞云骑兵再出击也无能为力了,于是命令吹响号角。
天地二营两支飞云骑兵像两片镰刀一般在夜色里从阵后杀出插向混战中的嵬马军两翼。燕然嵬马军固然比靖军步卒善战,但此时厮杀小半个时辰后锋锐已失,面对两侧汹涌而来的飞云骑兵立刻败下阵来。
古烈看到飞云骑兵从两翼杀出后,心叫不好,他没想到已经在如此危势下靖军竟然还会发动反击。他身边的参军向他建议要不要立刻加派一队嵬马军前去助战。古烈摇了摇头,此处沿河地势窄小无法展开更多兵马,而且前方的嵬马军急速败退下来,势必阻挡增援的去路,于是他下令全队不动,让败退下来的嵬马军从他压阵的方阵两侧迂回到到后方休息,然后再发动新的进攻。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参军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在火光照射下古烈脸色变了数分,铁垣此时出城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城内铁垣的翊宫卫和索格亚特附属部族军到来之前他还没有解决掉眼前这支渡河的靖军,将来他定会被萧鲁和娄羊王责备无能,而且将这歼敌之功分享给铁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他必须要尽快解决掉眼前的敌人,然后再渡过五丈河追击西逃的那部分靖军,下面他要亲自率队冲锋。
章炎被章寒呵斥后撤的时候还愤愤不平,大喊着要乘胜追击一段,但当他回到河岸的时候就有些傻眼了。靖军渡河的浮桥有几处正燃起大火。章炎仔细看才发现,敌人不知何时乘坐木筏下了河,河对岸也有敌人,他们不时从浮桥两侧和对面发射火箭对浮桥进行引燃。因为浮桥起火,已经有不少靖军步兵等不及在浮桥上过河,已经下水了,河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的人群,河上河下,一片叫骂,沸反盈天。
章炎指着五丈河说道:“这河道不是不能徒涉吗?他们这是干什么?”
韩魁接话道:“浮桥着火,大家心慌就下水了。对会凫水人的没有问题,再说怎么也比等死强。”
河中的人当然不是都是好水性,从众下水的也不少,加上河中木筏上有燕军的火箭手,这些徒涉者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韩魁这么说不过是安慰之言罢了。身后的燕军的追击,对岸的厮杀及燃烧的浮桥,多重影响和打击下,巡卫军脆弱的意志首先出现了崩溃,他们的行为很快波及到旌胜军步军,于是乌泱泱开始徒步过河,可如此不顾章法的渡河简直就是一群溃兵。
章寒断然道:“我们不能等了,立即渡河!”旁边众人纷纷点头同意。不管面前是什么形势,后面的燕军虽刚被击退,但随时会再次冲杀过来,此时河边已乱,昆邪无法再组织起另一个却月阵来防御了,而飞云骑兵厮杀半夜早已疲惫,在逃走机会稍纵即逝的眼前也没了多少斗志,这是唯一的机会了。章寒话音刚落,后方燕军轰鸣的马蹄声由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