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三叔的受辱
大黄敏锐地察觉到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即刻“汪汪”吠叫起来。待它认出是我和六弟,便欢腾地奔至身旁,脑袋摇晃,尾巴摆动,嘴里“嗯嗯”的轻吟,仿佛在愧疚地低语:“主人,对不住,是我眼拙了。”母亲听得大黄的叫嚷,赶忙出屋,见是我们,脸上绽出欣喜的笑容,忙说道:“你们可算回来了,饿了吧?”转身回屋,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稀饭与一碗红薯,“跑了一整天,累坏了,快坐下吃点。”她的目光落在六弟蒙着纱布的眼睛上,心疼地伸手轻抚,关切地问:“晚上回来,这路能看清吗?”
我随口应道:“无妨,还有一只好眼呢,况且还有我呢。妈,方才遇见三叔,我唤他,他却仿若未闻,匆匆擦肩而过,瞧见小六受伤的模样,也未吭一声,好似对我们心存芥蒂似的”。
“他哪是心存芥蒂,分明是怕得罪了老天女婿家,急着和咱家划清界限。他这人,只是窝里横罢了,一到外面就成了缩头乌龟。”
那是 1968 年深秋的一个清晨,小麦叶片上挂满露水,似清透水晶,村口歪脖老枫红叶似火,枝展如伞,浅绿老钟悬于枝上泛着白霜。老队长红光满面,身形富态,左手持糯米粽,右手拿咬了一口的月饼,边吃边走向老枫树下。他拉响铜钟,“铛,铛,铛”,钟声清脆,随即高喊:“社员们,到新队屋稻场称粮!贫农家多带稻箩,地主富农只称工分粮,不必多带!”
每户人家都挑着从合作社买来的竹席箩筐,有的带着黄麻袋,推着“吱呀,吱呀”响的独轮车。男男女女,高矮不一,脸上清一色的蜡黄,低垂着头,默默无言,没有鲜亮的衣裳,在这土黄色的大地上,拖着如灌铅般沉重的脚步,缓缓地挪动着,恰似斑驳古墙上缓缓流淌的暗影,朝着晒谷场流淌而去。
队长左手拿着大秤,对会计说:“老天,你在那桌子上记账,别称多了。”右手招了招自己老大的儿子和老大儿子的小舅子,说:“大侄子,杨队委,你们俩找个扁担来抬秤。”
“好,好。”郎舅俩人同时答应着,一同走了过来。大舅子用扁担穿过秤杆上的抬绳,望着会计。
奈好人,奈好人”,队长老大的耳朵有点背,没有应答。旁边人用手捅了捅队长的老大,“拿稻箩去,喊你家称稻了”。
“哦”,他慢悠悠地拿着稻箩走了过去。
“下一个!可能家的老三”,会计大声喊着。
父亲坐在会计身边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杆黄烟枪,不停地吸着烟,白色的烟雾在空中袅袅升起。
一个武大郎式的身材,腆着水肿的大肚子、蜡黄着脸的人,走了过来,装满了一筐稻谷。“五十斤”、“五十二斤”、“五十八斤”,稻箩一只接着一只地过着秤,每秤一只数量就增加一次。
三叔伸长了公鹅般的颈脖,时不时对秤杆啄了一下。队长每报一个数,他那蜡黄的脸就多一层阴霾,报到第五十八斤时,“嘿嘿,队长抬高一下手嘛,这和奈好人都是同一个稻箩,怎么就差这么多呀”,三叔说着,猛地弯下了腰,在谷堆上双手捧了一把稻谷放入称好的稻箩里。队长抬起了脚踢向了三叔,嘴里骂着,“妈的屄,你这癞蛤蟆还想抢稻籽吧!”。三叔身体本能地蜷缩,脸上满是惊恐与愤怒交织的神色。他的双眼瞬间瞪大,仿佛不敢相信队长会真的出手,那眼神中燃烧着愤怒的火苗,却又因畏惧而不敢肆意宣泄。心中一阵慌乱与愤懑,暗自思忖:“不过是为了些粮食,这队长竟如此蛮横,可我如今势单力薄,又能怎样?难道只能咽下这口气?”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牙齿紧咬,却强忍着没让自己发出过多的哀嚎,只是那额头冒出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队长人高马大的,三叔趁势抱住了队长的腿一拉。“扑通”一声,队长仰面倒地了。“妈的,狗日的,还敢打老子“。
队长的侄子,象抓着小鸡似的,拎着趴在地下三叔的后身衣服,三叔双手在空中乱画,他侄子用他那当工程兵的大手,不停的扇着三叔的嘴巴,他只能“嗷嗷”的哀叫着。
这时,队长爬了起来,嘴里不停的骂着:“妈的,狗日的,日你妈的屄,不想活了是吧?“
父亲气愤的把黄烟枪往桌上一拍,走到队长面前吼道:“队长!你别欺人太甚,一家子人,打我那弱少可怜的老三?还连带着骂我父母,啥意思?打狗还得看主人,我还在这呢!”
队长一怔,望着父亲。两只黑眼珠像碉堡上的探照灯急速的旋转着。他挽起四个兜中山装的袖子,歪着脑袋,伸长脖子,耸着肩,歪着脑袋,看着父亲的脸,像拳击手开战前左右颠着脚的盯着对方,嘴里蹦出了:“唉,小子,兄弟俩都想上场,是吧?来呀!”。
“去你妈的”,“扑通”一声,三叔嘴啃地皮,鼻子在地上像流星样的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他抛开了三叔,立即拽着父亲的衣领,像杀红了眼的狼狗,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父亲说:“你也不想活了,是吧?让老子弄死你”。
父亲扒着他那钢钳般的大手边挣脱边说:“亏得你们俩个还是党员,打那么一个弱小的人,嘴里还日着我的母亲“。
队长的侄子,揪着父亲的衣领,“嗖嗖”的推向墙壁说。“党员,怎么啦?打死你伢子,你还有什么办法!”。
父亲连连后退,喉咙被锁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紫,手在空中胡乱的划动着,嘴里“啊呜,啊呜“的叫着。
三叔望了望了父亲,一溜烟的跑了。
母亲过去掰着队长大侄子的手,仿佛掰着钢筋铁骨,她急得哆哆嗦嗦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上下作一,浑身颤抖着:“大侄子,他有心脏病,脸都变紫了,别,别,憋、憋死了,求求,求求你放过他吧”
“走,走走,打死人了,说你也现场,最后说不清”会计老婆拉着会计的衣服,想见到温疫似的。众人谁也不敢吱一声,忽忽的散开了。
“大侄子!”此时的队长头脑比较清醒,怕出人命,见状又喊了一声:“大侄子”!
“啪”一个浓黄的口痰,飞到父亲的脸上“让你找死”!“拍,拍”两声巨响,父亲顿时鼻青眼肿,鲜红的鼻血流到嘴角。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拉着父亲的手,抖抖的说:“你嘴里出血了?牙齿掉了吧,走,回家,打不起还躲不起吗?走,快走。 快回家吧”。
“呸”一个烟黄色的门牙“噗”的一声吐到地下,像只黄色的蚂蚱蹦了一下,直挺挺躺在阳光下。一线串珠般的血滴,落在灰黄的土地上,父亲抹抹嘴角上的鼻血,歪着头伸着脖子望着队长的侄子,像斗败的公鸡,腿情愿,脑袋却不情愿地跟着母亲的手回到了家。
“你看他这个人,算什么人?他惹的祸,他自己可跑了,让别人去挨打,他这不算二愣子吗?”母亲说。
“国家都没有王法了吧?”我说。
“天高皇帝远,他们家两个党员,还有当兵的资历,侄子在部队还立了三等功,县里那个革委会主任还是他家瓜秧的亲戚,被人家打了一顿,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吞嘛,为这一点小事,越搞越大,斗不过他,就夹着尾巴做人还不行吧,唉,过一天算一天吧”母亲长叹一声说。听着母亲的话,我满心愤懑却又深感无力,只能默默握紧了拳头。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无奈的现实而颤抖。
母亲的声音在屋内回荡,那深深的无奈仿佛在空气中凝结。夜已深,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到那些纠葛并未就此消散,仿佛在黑暗中潜伏着,只等一个时机,便会如汹涌的潮水般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