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飞速行驶,直到夜深,才停在了静谧的荒郊野岭。
车内的慕容宏和慕容晴,仍旧一动未动,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着实诡异,被劈晕不该昏过去这么久,何况这车程颠簸,怎么着都该醒了。
洪正德看出姜云音的困扰,伸手去探了两兄妹的鼻息,方才抬首冲姜云音道:“还活着。”
但他同样疑惑,嘀咕出声:“怎么能昏这么久?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这时车帘被掀开,黑衣蒙面的叶隐伸手递过来干粮和水囊。
姜云音没伸手借,而是看向他的眼,问道:“他们为何还不醒?”
叶隐犹疑了下,清了清嗓子,回道:“死不了,没个日他们醒不了。”
原本也担心她会不会听出自己的声音,但仔细想想自己统共也未和她说过几句话,上次说话还是数月前的事,她当是记不得了。
姜云音:“你给他们下毒了?”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叶隐“嗯”了声,坦然承认:“这样方便。”
若只是简单将二人劈晕,没几个时辰便会醒,到时候少不了又是一番对抗、逃跑,影响他们赶路。
姜云音了然,同时也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不会伤害慕容宏和慕容晴的性命。
他们显然和慕容烨的想法不一样。
姜云音伸手接过了干粮和水囊,却无意享用,转手递给洪正德以后,看向要下马车的叶隐,道:“我们聊聊。”
叶隐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他是听从傅明洲的命令办事,怕说多错多,招来麻烦,是以置若罔闻,继续转身。
姜云音沉声唤道:“叶隐。”
叶隐一顿,似被点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是如何得知的?
姜云音那一唤原本只是试探,但叶隐的反应无疑肯定了她的推测,她眉眼里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再出声气势都足了几分,重复道:“叶隐,我要和你聊聊。”
叶隐再次转头,只露出来的那一双眼里,充斥着诧异,却见姜云音那双眼平静无波,莫名透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有些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变成了另一句:“……聊什么?”
姜云音没答这个话,只是看向洪正德道:“洪叔,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聊两句便回,”说着边起身作势要下马车,边对叶隐道:“下马车聊。”
倒不是想避开洪正德聊天,她想看看这一日的策马奔腾,到底是到了哪处地界了。
姜云音下了马车,已经三三两两停好马匹,给马喂食休息的其余人下意识的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随意走了几步,他们非常谨慎,没有生火,她没有掏出夜明珠,只是借着月色环视四周,入目是荒野与森林。
时值冬日,枝叶凋零,森林只剩下萧条的枝干,夜风吹来,枝干稍稍晃动,在月色下留下些残影,一派人迹罕至的模样。
从给慕容宏、慕容晴下毒,到这休憩的地点,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洪正德从前提起碎星堂说过的那些话了。
他们果然是善隐藏踪迹,若不是要带她一道撤离,怕真是来去无影。
姜云音查看完了周遭的环境,方对叶隐开口说道:“我们是要直接去梁国?”
叶隐点头。
姜云音心中大致有数了,不管最终“他”要对慕容宏、和慕容晴做什么,但至少能保证,在到达梁国之前,性命无虞。
她又问:“他呢?”
叶隐下意识地回:“谁?”
实话说,他的注意力还有一大半在兀自琢磨姜云音是为何知道他身份这件事上。
姜云音补充道:“你主子。”
她说得含糊,是因为她也不确定那个满身檀香,身子羸弱的锦衣儿郎,到底是何身份。
但看叶隐这毕恭毕敬的态度,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人一定是叶隐的主子。
叶隐又吃了一惊,心道她竟然什么都知道,他这面具还有戴的必要吗?
他回道:“王爷在梁国等我们。”
傅明洲此番来晋国,去悠然轩布了局,在姜云音随慕容宏去往阳城那日,便动身回了梁国。
他是摄政王,新帝尚未继位,梁国诸多事宜需要他处理。
闻言,姜云音的内心变得微妙复杂了些。
梁国政权建立不过一年,只知道是前晋国大将军任长庚黄袍加身,自立为王。
而在晋国国内,将“反贼”的帽子扣给了任长庚后,与之相关的消息全是污名。
她对梁国的情况知之甚少。
这个被叶隐唤做“王爷”的人,同她外祖父有何关系?
沉默间,叶隐问出心底的疑惑:“你如何知道我身份姓名的?”
他奉命跟了她许久,自认隐蔽,没有任何破绽。
尤其,乞巧节那日,他家主子分明拿了他的名字去用了。
她是挺聪明的,怀疑王爷用了假名很正常,但如何知道是那名字是他的?
他半天理不明白,着实好奇得很。
姜云音自腰间掏出一枚梅花飞镖,递给叶隐。
这是一个试探性的动作。
叶隐愣怔的接过:“你那夜便知是我?”
姜云音神色没甚起伏,但她已然知道试探后的结果,便顺势说道:“物归原主了。”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切都是抱着答案来逆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叶隐眼里已然浮上一层崇拜之意。
姜云音余光瞟了眼马车,接着询问道:“你家王爷作何打算?”
叶隐摇头,如实以告:“王爷的打算只能等回到梁国,待王爷吩咐了,才知道。”
他向来是得令做事,不会擅作主张,也不爱多做些旁的思考,但只要是傅明洲说清道明下的命令,他一定能妥善完成。
姜云音仔仔细细盯着叶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确定眼里没有撒谎的痕迹后,方道:“你带他们继续赶路,我要回青城一趟。”
前边会毅然决然和他们离开贺家,一是因为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份和想法,二是深知留在阳城,凶多吉少。
现在,同叶隐的这短短几句的交谈,她想要确认的问题全部有了肯定的答案,而且目前来看,他们早已经离开阳城甚远,是相对安全的。
慕容烨便是要追杀,也只会奔着慕容宏的方位而去,她这时调转方向回青城,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叶隐皱了皱眉,没有直接应下,而是问道:“回青城作何?”
姜云音没隐瞒,直接道:“我府上还有一众人口,不能置之不理。”
她怕叶隐到了梁国后不好交代,又补充说道:“你派一两人同我一道回去,待安顿好了我府上众人,我会即刻启程去梁国。”
此去梁国,不知何日会再回晋国,以防再发生任家当年的惨案,她必须先妥善处理南枝她们。
更何况,她曾允诺过刀姨,要替她讨回公道,不能只说不做。
叶隐了然的点头,一派轻松的回道:“不必回青城了,王爷都安排好了。”
至此,姜云音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的起伏,略微扬声问道:“他安排了什么?”
叶隐回道:“王爷说,若你不愿去梁国,便将你安全送回青城,若你选择去梁国,便接你府上众人一同去梁国。”
姜云音这一刻,对悠然轩透露出来的身世消息有了新的认知和理解。
原来他把身世告知她,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姜云音问道:“你们何时去接我府上的人?”
“今日你说要随我们走,便发信给在青城的人了。”
姜云音想知道这是那位王爷的安排,还是她外祖父的安排,可话到唇边到底咽了下去。
她想要知道的,靠这几句交谈,基本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而其余想知道的,估计从叶隐这得不到答案了。
是以,她不再多问,转身要回马车。
叶隐望着她的背影,补充了句:“若是吃食不够,你唤我。”
“嗯。”
“马车上备有被褥薄毯,且先将就休息休息。”
“嗯。”
“有事唤我。”
“嗯。”
待姜云音上了马车,其余人才三三两两凑过来,之前因为生死逃亡而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忍不住细声议论起来。
“王爷让我们护送她回梁国,难不成真要将皇位拱手相让?”
“呸,你休得胡说,先帝遗诏写得清楚明白,是要将皇位传给这民间长大的外孙女,你这般说,让左将军那边的人马听到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可……若非王爷深谋远虑,先帝不一定能打下天下……”
“你还说!快些住嘴!”
“我倒觉得这话有理,真要把皇位传给一个女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儿戏,不会替王爷不甘吗?”
……
……
几人各执己见,最后默契看向沉默不语的叶隐,问道:“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叶隐掏出干粮开始认真啃咬,“我不看。”
王爷怎么吩咐,他怎么做。
不管姜云音到了梁国,会不会继位成为女帝,都与他无关。
反正当初救他命的人是王爷,他永远追随的人也只会是王爷。
思及此,叶隐又紧绷着一张脸看向一直喋喋不休的众人,低声叮嘱道:“你们也少多嘴,再不许议论此事,再多嘴的话……”
他眯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故意恐吓警告他们。
毕竟现在王爷可还没正式同姜云音碰面,姜云音肯定还不知道先帝遗诏的事,谨慎起见,他不能先透露,免得有变数和祸端,惹王爷不快。
就这么连着赶了四天路,一路相安无事,一次晋国追来的兵马也没看到。
第五日,大家风尘仆仆,干粮吃食消耗殆尽,他们没有夜宿荒郊野岭,而是在日落之前,入了琥城。
依稀听到了人声之类的动静,姜云音撩开了车帘看去,多日不见的城镇建筑映入眼帘。
而察觉到她撩开车窗帘的叶隐,驱马靠近车窗,非常自觉且主动等她发问或者吩咐。
相处五日,叶隐等人逐渐摘下了面具,不仅如此,更是潜移默化的有“言听计从”的趋势。
姜云音问:“今夜住琥城?”
叶隐“嗯”了声回道:“休顿补给,再去驿站换几匹马。”
这四日没日没夜的策马奔腾,着实把这些马给累坏了,原本只有他们几个赶路倒也还好,现在毕竟还有一马车人。
“琥城还是晋国的地盘,”姜云音直接挑破担忧,“你不怕琥城的官兵已得了消息?”
“从这几日的情况来看,慕容烨或许根本没派人来‘搜救’慕容宏和慕容晴,直接当他们死了吧,”叶隐脸上毫无担忧,回道:“而且琥城算半个我们的地盘,是安全的。”
他用了“我们”,下意识将姜云音归在了自己人的阵营。
姜云音了然,提及这便顺势问道:“已经是第五日了,他们为何还没醒?”
叶隐估算了下时辰,回道:“最迟明日清晨会醒。”
姜云音不再多问。
他们轻松入了琥城,叶隐选了间客栈,姜云音主动开口,要了两间房,洪正德与慕容宏一间,她与慕容晴一间。
叶隐没过问原因,亦觉得这样的安排比较妥当,点头照做。
将昏迷的慕容宏安置到客房床榻上,叶隐伸手探向慕容宏,一番摸索后,取下了他佩戴的玉佩。
姜云音看向他,直接问道:“要给谁送去?”
叶隐回道:“宸帝慕容信。”
说完他将玉佩够给了身侧的人:“快马加鞭送去。”
叶隐做这些完全没瞒着姜云音,处理了送信的事,他又看向姜云音,道:“趁着天未黑透,街上的铺面还没全关门,我们去购置些补给,明日清晨出发,你可以有什么需要我购买添置的?”
姜云音沉思片刻后开口道:“若是路过什么糕点铺子,替我打包些糕点回来即可。”
叶隐颔首,不多问的应下了。
当晚吃了顿久违的热饭热菜,姜云音洗了个澡,又用热水帮慕容晴擦拭了遍身子,替她盖好被子。
临近子时,浅眠的姜云音听到了些声响,敏锐的睁开了眼。
“唔……”
慕容晴发出了支支吾吾的声音。
“晴儿?”姜云音坐起身,探身过去查看她的情况,“你醒了?”
因着叶隐说他们今晚可能会醒,姜云音特意留了盏微弱的烛火没灭。
慕容晴迷迷糊糊的睁眼望着姜云音,整个人还在混沌困惑的样子,张了张唇唤道:“云音……?”
她昏迷多日,未曾进水,不仅是嘴唇干到起皮,连嗓音也是干哑的。
“是我,”姜云音安抚拍了拍她,温声道:“你缓缓,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起身走至桌旁,她睡前特意备了壶热茶,现在倒出来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她倒了杯水,又将让叶隐买回来的糕点拿上,再次回到床边。
慕容晴渴得慌,却无力起身,姜云音放下了糕点腾出了手,才将她扶起来,把水杯递到她唇边。
慕容晴就着姜云音的手喝了一杯,仍嫌不够道:“还是渴……”
姜云音起身再次回到桌边,这次直接将水壶给拎过来了。
整整喂慕容晴喝了三杯温水,她才稍稍缓过劲来。
“这是哪?有人来救我们了?”慕容晴连声问道:“皇兄呢?皇兄可还好?”
姜云音一一回道:“这是琥城的客栈,殿下在隔壁房间,估计情况与你一样。”
慕容晴这才稍稍安心了,有气无力道:“我们为何会在琥城?”
琥城于她而言是座陌生的城,完全没有概念。
“那日在阳城贺家,在三皇子的人马围过来时,碎星堂的人带我们离开。”
“我们还在碎星堂的手里?!”慕容晴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姜云音点头,安抚道:“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在去梁国的路上。”
慕容晴呼吸急促了起来,可她浑身软绵绵的,很多激动的言辞充斥脑海,一张口却跟喘不上气一般说不完整:“这怎么放心……他们……我,我怎么没有力气?”
她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觉起来,哪里知晓自己已昏睡了四五天。
姜云音马上将糕点塞到她手里,道:“你定是饿了,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慕容晴点点头,却发现自己连抬首的力气都没有,费了半天劲,手不过悬空了些许,又不堪重负的砸在床上,她有些懵了,看向姜云音道:“云音,我使不上劲了……”
她又尝试着动了动腿,随后惶恐道:“我腿也动不了了,那碎星堂把我劈成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