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个什么问题?沈雁回心下微怒。
拜火教主教从来深居简出,神秘难测,只怕教中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又聋又哑又瞎,又怎么可能知道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本以为会是一些刁钻古怪却至少与武功教派有关的问题,至少有迹可循,但这样的问题无边无际,怎么可能凭空想出一个人来……真比他所料还糟糕……沈雁回极力思考,突然灵光一闪,想到:
既然问这个,那说明弄聋他耳朵的人自己至少应该听说过,否则,若是个西域人、甚至是东洋人邂罗人,不仅是闻所未闻,连他们古古怪怪的名字都读不出来,这样不是太欺负人了吗?
若是他认识的人,还要有能力把拜火教主教双耳弄聋,那人武功智计起码在自己之上……沈雁回不可避免的首先想到了顾云天。
只是,他自小追随顾云天,从没听过二人有何交集,就算当年教坊之事,也只和神官桑哲打过交道。
再者,顾云天从没来过西域,这主教也不像去过中原的样子……可若不是顾云天,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
一时间,沈雁回只能想到些早已过世的人物:江玄、谢桓、嵇闻道……?
正迟疑时,抬头见到众黑袍人单单露出的眼睛里,皆是隐含嘲弄的神色,他悚然一惊:
以拜火教之歹毒,他们问一些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问题,不是很正常吗?
并非自己听说过的人,那么,自己只能选择用掉提问的机会换取答案,这本就该是他们的目的。自己还是把他们想的太善良了……
若勉强猜一个,几乎没有答对的可能;可若遂了他们的愿,就浪费了唯一一次机会。
不过好在这还只是第一题,先保全自身、徐徐图之总比第一次就冒险作答要好。而且用第一次来试探下他们的心思,也说不定能给后面些启发。于是,沈雁回当机立断,开口道:
“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音刚落,一直充当传话角色的黑袍人吹起笛子,而主教未有回应,便见黑袍人对他一点头,所答让他震惊不已:
“是主教大人自己。”
什么?!
沈雁回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答案。尽管他内心的怀疑未见于颜色,黑袍人还是随即解释道:
“主教大人一生痴于音术,常为悟出一曲音徽废寝忘食。后来,大人想做出天下第一的音杀阵,却屡遭挫败。心灰意冷之际,他来到中原数年,不仅学会了汉语,还机缘巧合得到一本《道德经》,如遇知己,欣喜若狂。他夙兴夜寐读下,看到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突然明悟。”
真正的声音,是寂静无声;真正的音乐,是无声之乐。霍祁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当他过于追求乐曲的美、搭配、节奏和所引起的共鸣时,他已经忘了什么是音乐。
那些往日犹如天籁般的作曲,现在在他耳中皆如粪土。世间一切俱是杂音,也正是因为这些噪音,让他无法真正将整个生命投入音乐中……
于是,他自刺双耳,从此,不再用“听”来感受,他真正地将整具身体融入了音乐,用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去“聆听”声音的震颤、空气的变形、世界的回响,他在无声中产生了与天地万物的联系,用全部的身心去承受声波的共鸣……
震撼之中,沈雁回生起一丝敬意。这种境界,其实也是所有习武之人的毕生追求。只是,凡心杂念在所难免,如此痴狂更是难得,他不免想到了教坊九人,喃喃自语:“教坊之辈,只怕还远远未曾领悟音术要旨。”
“正是。大傩十二仪,他们所领会的只是皮毛,还远未达到主教大人期待的境界。”黑袍人道:
“当年主教大人从中原各处寺庙道观旁觅得九个孩童,便是觉得他们应有慧根。将他们带回天鹫峰后,悉心教导音术,又苦心造出极乐林,就是为了助教众脱去一切凡俗杂念,身心纯净。可他们仍为最庸俗的男女情意所困,在音术未成之际叛教而逃,终究不免落得如此下场,着实糊涂。”
见众人脸上皆现出鄙夷神色,沈雁回虽不敢苟同,却也不免惋惜。尤其是……
他止住思绪,听黑袍人提出第二个问题:
把主教大人弄哑的人,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后,沈雁回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已经隐隐猜到,不再那么意外就是了。
三次机会,他需要答对两次才能拿到止音器和疗愈方法。现在,他已经不能再问答案了。
不过,第一题已经让他对主教了解了许多,仅仅是涌上心头的直觉就给出了他一个不再显得离奇的答案:
主教霍祁自己。
既然不需要听,那么说就更没有意义了。
连乐声在霍祁眼里都是打扰,那么,从人类口中说出的字句,又该对纯净的无声天地造成多少污染?
声带振动的频率、语言引起的歧义、语调带来的遐想,无不是对生命的浪费、对融入自然的阻碍。所以,将自己弄哑,仅用丝线感知乐器振动传递的信息,这才是最纯粹、最真实,剔除了一切无谓干扰的交流。
沈雁回凝思想来,这个直觉的答案也符合逻辑,当下更不迟疑,便以此作答。
紧张了一瞬,黑袍人便一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遗憾。随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正和沈雁回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主教大人的眼睛,是被谁弄瞎的?
换作任何一个人,此刻首先想到的答案,也一定是他自己。沈雁回也不例外。
耳聋、音失、目盲,方能心明。
可是,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诡计多端、做暗杀营生的拜火教,难道会做慈善一样,把如此珍贵的止音器和天下无人知晓的疗愈术拱手让人?
若真的让这两样东西流传出去,音术便如废土,拜火教赖以立足的最大底气、也是他们于真正武学上成就至高的造诣也便毁于一旦。如此百害无利的事,他们为何要做?
盯着主教的双眼,只见那两条竖直的伤痕从眉心至颧骨,宽逾半指,仍能想到当日伤及多深。而被劈成两半的眼珠混浊不堪,还有时时向下坠着的颤动,让人不愿多看一眼。
沈雁回垂下眸,忽然想到一点:这两条伤口无比整齐、对称,长度深浅都分毫不差,若是敌人所伤,怎可能在打斗中划出完全一样的两道伤痕?
难道,真的还是他自己自刺双眼吗?
或许他们预判到自己到这步时会有犹疑,不敢再猜是主教自己,才兵行险招,以退为进吗?
天下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
知道这样想下去只会是无尽的循环,沈雁回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也到了最后一搏的时候,他下定决心,就要说出那个答案,同时心中期待着那无论如何都还有一半答对的几率。
“是……”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本就破了个大洞的屋顶陡然巨震,彻底塌落了下来,
是火药?!
沈雁回但觉耳膜巨震,忙运力护住心脉,眼前又是一黑,对面的墙壁轰然炸裂,“砰砰”响声不止,众人身形皆掩在乱石飞木之中,又夹杂着惊呼嚎叫。
众人勉强稳住身形,就要奔逃下楼,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只觉地动山摇,脚下地板急速裂开,所有人直直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