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钧天殿的。
每一步的趋近都让他的呼吸沉滞了几分,甚至生出了逃开的念头。
逆着道贺的人流,唯有身侧顾襄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地陪着他到了暂时停尸的小房。
惨白的面容、胸前三处致命伤口、双目尚未合上、身躯僵直青紫。
……不像叶厌每天自得其乐、傻得开心;也不像花荥头脑灵活、最受他重用,柳营永远是一丝不苟得甚至稍显刻板,堪称一个最完美的下属。
交给他的任务,他从不打折扣,也不会有任何犹疑。这些年来,他不曾出过一点差错,让人实在太过放心。
所以,在派他去襄助嵇盈风后,他说丐帮很安稳,江朝欢就把他留在了那里。
所以,此后半月他再未传回消息,江朝欢也没想太多。
所以,即便后来又让他去问嵇盈风关于朱廷越的事,却没得到半分回应,江朝欢也未曾重视。
……
三处剑伤处处致命,是凤血剑无疑。甚至细微痕迹都符合嵇盈风的出招习惯。
但他不信。
踏出冰窟般的停尸房,重新沐浴在春日暖阳下,江朝欢仍觉全身寒战,唯有掌心处的温热让他尚有人间之感。
花荥迎面飞奔而来,双目通红垂头哽咽:“主上,柳营……”
然而江朝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便擦身而过。
“嵇盈风不会随便杀人的,哪怕不是你的人。”洗萧楼中,顾襄沉吟半晌,对他道:“要么是那个萧公子,要么是……谢酽。”
萧公子……
不会是萧思退,因为他从不以自己的本来身份露面。
只能是萧望师。
神秘人的另一个手下。
两年来伏在暗处谋篇布局、善于假借他人之手搅动风云、又知晓他真实身份的神秘人……
这么多笔帐,该算了。
即使他不算,顾云天,应该也不会再忍下去了……因为明天,就是顾云天的散功之日,一切,都要再次风云变幻。
翌日,连云峰。
曾经的谷中禁地、唯有寥寥数人可上的峰顶,现在除了顾柔姐妹、谢酽、沈雁回,还有四大护法与十六堂主,皆齐聚地宫,只为在顾云天散功之时守护左右。
因为,蔡隶与鹤松石终于破解出了定风波全文,通过顾柔呈给了顾云天。
早在上月,顾云天便因大傩十二仪音伤余韵彻底损毁了一条经脉,左手等同残废,而情况还在不断恶化。沈雁回等西域一行,也确定了音伤没有任何治疗方法。
但任由它继续下去,奇经八脉会在一年内逐一崩断,先则瘫痪,终至身亡。
散功,是唯一一条生路。
而此前顾虑之处,便是音伤勾起了顾云天十五年前的定风波内伤,生恐散功后无任何内力护体,会抵抗不住定风波的吞噬。
所以定风波破解,顾云天当即决定散尽内力以最大限度改变吕隙。然后再重练定风波内功,徐徐图之。
地宫棺椁中,顾云天面容沉肃,合目而坐,须发尽白。无论是教中何人,都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沧桑的一面。
人间万象,世事无常。
武功独步天下的一代枭雄,将要散尽一生修为、变得与任何普通老者无异,哪怕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在场,也定感唏嘘。
或许对他来说,这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吧?
与顾襄目光相接时,江朝欢明白她的另一重意思:
鹤松石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伪造的定风波给了顾云天,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对顾云天的完全效忠。也就是说,当年是梅溪桥恐惧泄露定风波的责罚,回中原后才对师门说出了数字代码的谎言。
而顾云天果然没看出这份定风波的异常。当他选择散功后,再重练这假的秘籍,势必会练上邪路、无可避免地走向比死亡更可怕的终点……
这,算是对顾云天的那份复仇,成功了吗……?可为何他生不出一丝喜悦,反而有些茫然?
云层集聚在山腰,而透过方正的地宫之顶,天幕几乎与山巅相接,纯净得一丝杂质都无。
斜照在顾云天脸上,一缕残阳也愈发显出日薄西山的暮气。众人退避到一丈之外,紧紧凝视着他们的教主盘膝而坐,面色晦暗,许久,头顶渐渐散出白雾。
开始了……透过渐浓的缭绕白气,江朝欢仿佛窥到了十五年前那扑朔迷离的冗长画卷。然而,再一眨眼,却又消散如烟。唯有对面远处谢酽投来的复杂目光。
那是一种用担忧、期待、满足、痛苦都无法形容的目光。还没细看他神情,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急喝却倏然打破了黏着的死寂:
“教主,请您收功!”
这声音从江朝欢身后响起,竟是岳织罗!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转向她,见她越众而出,快步趋到顾云天棺前,急切道:“教主,属下另有方法,或可一试!请您暂停散功,听属下一言!”
“岳师叔,你若有方法,为何不早说?”顾柔波澜不惊,转身隔在了顾云天与她之间。
“属下一直在私下钻研音伤解法,但因没有把握,不敢妄言。”岳织罗垂头解释着:“今日见教主冒险散功,属下实在担忧。虽然还没彻底研制出方案,但恳请教主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定拼尽全力为教主拔除音伤余韵!”
众人无不惊疑,连沈雁回都神情陡变,紧盯这突然打断散功的岳织罗。
默然片刻,今天一直未曾张眼出声的顾云天缓缓开口,低回的声音却沉沉楔入每个人的心底最深处:“说说吧,你的方法。”
顾柔侧身退开一步,任岳织罗上前,细细回禀:“大傩十二仪以吕隙为突破口,将振动余韵深植于教主体内。散功改变吕隙自然是最简单的方法,但这是玉石俱焚,还只是下下之策。依属下看来,若能打造出一套与大傩十二仪完全相反的音阵,便可逆转共振频率,最大程度减少由吕隙而始的损伤。甚至音律若能严丝合缝地吻合对立,就能将余韵共振彻底止息。”
这亦是红衣神殿中,沈雁回一行悟出的办法。只是谱写反调难如登天,他们从未期待有人能做到。
“所幸中秋那日,属下也亲身听到了大傩十二仪,得以转录复刻。这半年来,我日思夜想,方才搭建出了反调音阵的框架。请教主再容我一月时间,为教主找出两全其美的音伤解法!”
岳织罗在教中素来离群索居,以孤僻著称。而自君山大会后,顾云天像是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似的,未曾再给她安排一次任务。半年来近似于隐身,让人几乎忘了四大护法中还有她一位。
却不想这次她突然慷慨激昂阐述决心,让人不免遐想连篇。
她真的有这个能力吗?以她的立场,又为什么给顾云天献策?
江朝欢尤其满心不解,看着顾云天有如山倾的目光扫来,在这一群下属中间平平划过,最终驻留在了岳织罗身上。
“一个月太久。”
顾云天声音低沉得比往昔都有压迫感:“我可以给你三天。但是,只能成功。”
所有人倏然一凛--只能成功意味着什么,失败了又会是什么下场,无需明言。而三天完成这样的任务,几乎是毫无可能的。
岳织罗在那份目光下抬起头,却似在看对面远处。
接着,顾云天又淡淡说道:“若无把握,不必勉强。你适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过。”
打断散功又放出狂言,顾云天却能如此宽限,在场之人无不惊愕。若换成他们,此刻必当顺势认错放弃,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然而,在众目睽睽中,岳织罗却躬身领命,应下了三日之期。
于是,这场散功也就此中止。
下山路上,江朝欢神思不属,却偶然听到后面谢酽与鹤松石的客套对答。
“教主今日虽未散功,但得到定风波总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鹤护法这一功劳,实在让人钦羡。想必鹤护法定是殚精竭虑,才能破解这一秘籍。”
“哪里哪里,不瞒谢堂主说,这定风波是蔡隶破译的,我顶多是转交给教主而已。”
“鹤护法谦虚了。不过这么说,蔡隶也有弃暗投明之心,若这样的人才愿意加入我教,岂不是更好?”
“谢堂主英明,您若在教主面前献言,教主定会给蔡隶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