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庆熙趁着今日休沐便到宗老夫人院里请安,以示孝心。
宗老夫人和二儿子该说的都说过便也没旁的好嘱咐,母子俩难得清闲地下起围棋来。手执黑棋的宗老正犹豫不决时,外头的丫鬟传来通报:“老夫人不好了,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外边争吵了起来,而且四姑娘还,她还……”
“她还怎么了?”宗庆熙有些不耐烦问到。
那小丫鬟有些颤巍巍地答:“四姑娘还打了三姑娘身旁的贴身侍女。”
嘶!甚怪,何事竟让娇弱的四姑娘动手打人了?
这会子,宗老早已没了兴致下棋,宗庆熙也是吩咐丫鬟传两位姑娘进来问话,他摆摆手:“你快些去,我倒要问问看发生了什么事。”
先踏入门槛的是一脸憋屈宗柳媛,她见着自家父亲在上更觉得委屈便扑进父亲的怀里哽咽道:“父亲,您可要替我做主啊!四妹妹她欺人太甚了。”
旁的宗老跟着询问:“媛姐儿先不急,先把事情说清楚。”
手心手背都是肉,宗老是想端平一碗水,但她此时隐隐下意识觉得黛姐儿那孩子断然不会做出些荒唐事的,其中定有蹊跷。
宗柳媛身后还跟着一个捂住侧脸的侍女,正是扶风,她扑通跪下朝着几位主子哭诉道:“老夫人,主君,今儿四姑娘不知着了什么魔,二话不说便砸了咱们姑娘重金求来的绿琉璃描金花盏盒,那可是足足花了五十两银子啊,听闻永昭郡主甚爱收藏些精美的琉璃物件,三姑娘欲要投其所好,特地买了此物准备给郡主。”
扶风没想到那四姑娘不讲理,还打了自己,那四姑娘平日看着娇小,怎得打起巴掌来毫不手软,力道可真大哟。
宗庆熙看着那扶风脸上确实脸上肿了起来,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媛姐儿不觉皱了眉,宗柳媛见父亲还不开口便又说:“我知四妹妹平日是个愚笨的,而家中长辈常夸赞我,故而四妹妹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可咱们名门闺阁里的姊妹,再有什么过节,也是不能摔东西打奴仆出气的。”
这话说得宗柳黛倒像个心胸狭窄,善妒的女娘了。
“正是这理,纵使黛姐儿平日被娇惯了,父亲也不许她蛮横不讲理的。”宗庆熙顺应道。
反倒是宗老不急着下判断言:“还是穿黛姐儿进来问个清楚吧。”
随着隔扇门一开一合,宗柳黛随着清风缓缓踏入屋内,她今日穿着浅兰色暗花云锦裙,精巧的脸蛋白里透红,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她先是规规矩矩地给长辈们行礼,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宗老坐在太师椅上十分满意,但宗庆熙却不悦地问:“你如今倒是越发有出息了,有什么事用得着你动手打人了?”
像极了那些贫苦人家里的女人,一言不合便动手扯头花,所幸如今她还小,宗庆熙必然要狠狠责问黛姐儿几句的。
“女儿不后悔自个打了人,若是还有今日这情形,女儿还是敢教训扶风那丫头的。”
跪着宗柳媛身边的扶风龇牙咧嘴地问:“四姑娘你这是何故,奴婢又没有得罪你。”
但她越说越小声,莫非是她刚刚骂青稔那丫头是狗被四姑娘听到了。
“你没得罪本姑娘,但你得罪的是整个宗家。”宗柳黛神色清冷,淡淡吐出这几个字。
宗柳媛从父亲怀中抬起来疑惑道:“我还未计较你摔坏了东西,你倒要给我的贴身婢女乱安罪名,你莫是吃错了药不成。扶风她有什么错,我都是能担当得起,你若是今日圆不了场便给扶风赔礼道歉。”
宗柳黛挑眉,嘴角蕴藏笑意。
众人正不知何解时,她身后的青稔端着一盆碎琉璃上前分别递给宗老夫人和主君查看。
宗庆熙随手捏起一块碎片借着门外射入的日光,清晰可见上边刻着景国,芳宁郡主的小字。宗老也看了眼琉璃上雕刻的花纹淡淡道:“左右不过是从前景国的旧物,倒是琉璃的颜色属上等,雕刻的手艺不同凡响,自是很适合作为女娘们间的礼物。”
这景国原是本朝雍国的邻国,虽说在数十年前早已覆灭,但它又紧挨着本朝雍国,不少物件经过那些精明的商人包装一番售卖,在京城里能买到景国所制之物也是常见的,并且因着亡国了,每件物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常常是价高者的。
“祖母说的是,而且此物甚是精美,皆是本就专供郡主所用的。”
宗柳媛在一旁回答,宗庆熙同意地点点头。
“三姐姐光有眼睛品鉴此物,却没有脑子深深研究此物研究此物的来历,但你可知这是那位臭名昭著的芳宁郡主之物。”
宗柳黛振振有词,旁人听了心里不敢轻视。
宗柳媛轻笑了说:“四妹妹你平日不学无术,这是哪里听来的野史?芳宁郡主天姿过人,倾国倾城,怎的是你口中的不堪之人呢?”
她胡说?怕是这位三姐姐贪着物件划算便急着买下,若不然一个郡主的物件区区五十银两就能买下的。
“看来三姐姐是真忘了,咱们花洲书院上有位景国来的韩夫子,”宗柳黛说话间脸色冷意逼人,没了往日那份柔柔弱弱,“韩夫子有日在课堂上感伤怀旧提起一桩秘闻,韩夫子的母亲曾是芳宁郡主的贴身嬷嬷。那芳宁郡主因着过于貌美,反倒惹得几位兄长的觊觎,郡主府中夜夜侍奉的不是自个驸马,而是那些权高位重的皇家贵胄,包括景国君主。他可怜芳宁郡主的身不由己,最后成了亡国郡主沦为山贼手中的玩物,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几个字狠狠地落在宗庆熙的心头上,他慌忙间拂袖扫了棋盘的黑白棋,嗒嗒嗒嗒的声音没的听了叫人心烦意乱。
“按黛姐儿的意思,那课堂上的女娘全都听到了?”
宗柳黛垂下眼睫点点头,模样乖巧。
宗庆熙心一提,呼吸也乱了。如此秘闻怎可当着未出阁的姑娘面前说,有失偏颇,他的黛姐儿如此荒废学业都能记得这样的小事,那别的姑娘肯定也有记住的。
宗柳媛见父亲神色紧张,她连忙争辩道:“四妹妹倒是爱听这些虚言,这些跟夫子布置的功课又无关,试卷上用不着写这些八卦,你倒是……”
倒是记忆力甚好。
宗庆熙这会手心都冒了冷汗,这媛姐儿平日看着聪明,怎得内壳里是个读死书之人,读书获取知识之后,最重要也要运用起来。旁的不要紧,危害到阖家名声的事倒是不记得。倒是平日看着最不靠谱的黛姐儿心思活络,观察细微。
故而人还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多接触人才能多有见闻,若要黛姐儿回府,整日里信息闭塞,反倒不利于她学着伶俐地做人办事了。
在场唯有宗老夫人临危不动,她淡然道:“所幸你四妹妹记得这区区小事,若日后你送了给永昭郡主,旁人若揭发出来定要酿成大祸,以为咱们宗家要诅咒郡主不得善终呢,那永昭可是恭太妃独女,自小就被捧在手心上宠。咱们宗家在皇家面前不过蝼蚁,若贵人们真真计较起来,宗家上下不死也恐怕要被流放边疆的。经此一事,你们姐妹日后定要谨言慎行。”
宗柳黛微微弓着身朝宗老表示听了进去,宗柳媛口上也应了宗老,只是在低头那会撇撇嘴。
唉,哪有人真得闲得去看那琉璃盏盒的一串小字。
宗柳媛觉得此事大家未免小题大做了,那扶风跪着地上身子不禁瑟瑟发抖,她深知此事厉害。
那四姑娘赏她一巴掌已是算心慈的了。
宗庆熙站在原地绕了几圈说:“黛姐儿打得好,扶风那丫头今日说错了话,就罚她二十板子,今日在场的人都记住了,三姑娘的丫鬟出言顶撞四姑娘当罚,至于咱们家自此自终都没有过什么绿琉璃这玩意。”
众奴仆纷纷朝着主君应诺后才慢慢散去。
扶风则是欲哭无泪地被家丁拖了下去,宗柳媛在一旁看着父亲这般严厉才知兹事体大,她瞧着父亲脸色一团黑,实在是不敢劝。
宗老夫人觉着有些饿了便吩咐人传菜布菜,厅堂正中央的红木雕花纹圆桌坐下四个人默默吃了午膳才各自回了自个院。
宗柳媛没吃几口就神情恹恹地告辞了,至于宗庆熙则是时刻留意着宗柳黛的脸色,可宗柳黛却顾着给宗老夹菜,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笑意。
他的小女儿好像一夜间长大懂事了。
午膳后,宗柳黛自然是同青稔她们回了芙蓉堂,她趁着日光正盛便在鱼池边赏鱼,喜闻端在鱼食在旁伺候着。
她看够后便随手抓了把鱼食朝池中撒去,鱼儿瞬间凑到一块张开嘴吃。
“日头猛烈,姑娘咱们还是回屋里头歇下。”喜闻在侧提醒。
宗柳黛此刻正好有些困乏便进了屋,喜闻撩开珠帘在她跟前走着,闺房中一顶粉彩九桃图镂空香薰炉正飘出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香,定是云姑姑亲自调配的。她觉着眼皮沉重,不知觉捧着书看时睡在了花窗旁的软榻上。喜闻轻手轻脚地拉下软纱竹帘,还对着拿着针线入门的青稔做了嘘声,随后两位女使便在旁的屏风做起了刺绣,喜闻偶尔会小声指导青稔几下,气氛安静和美。
不到一个时辰,宗柳黛便睡醒了,云姑姑拉着她到小轩窗下做起了八段锦,直至微微出汗,青稔替自家姑娘擦了汗。
瞧着四姑娘脸色越发好,心里祷告着她长命百岁的好。
这会棠溪利落地翻窗而下说:“四姑娘,主君他来了咱们院里有一小会,只是他站在鱼池边好半天都没进门,您且去瞧瞧。”
宗柳黛叹了气,这父亲不知心里有什么主意这般犹犹豫豫的。待她到了鱼池边发现宗庆熙无聊地往鱼池里撒鱼食,这倒真真把她气急了。
“父亲若在喂下去,我的鱼可要撑死了。”宗柳黛夺过鱼食说。
宗庆熙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掌言:“为父思来想去,觉着你还是回花洲书院上课的好,就是父亲这般出尔反尔,黛姐儿怕是要恼了父亲的,以后你想在哪学,父亲都双手赞同,最主要还是要你自个欢喜,你想回书院上课自是有你的道理,父亲给你赔个不是。”
“父亲言重了,女儿日后自是不会叫父亲失望的。”
宗庆熙瞧着宗柳黛的脸色不似有假便也放下心中忧虑,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说:“你在上课前多买些好的笔墨,平日里放课了多和小女娘们一同去吃喝游玩,开心要紧些,别管外头人说你表现不好,虚心请假夫子便是。”
宗柳黛接过看到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神情有些怔愣。
宗庆熙自知自己平日对家人多有疏忽,他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夫君,但他万万不能再做一个差劲的父亲,可他貌似只会用银钱补偿了。
“别跟父亲客气了,别对自个抠抠搜搜的,拿好,”宗庆熙摸摸鼻头,有些不自然小声道,“这是父亲的私房钱,可别和其他人说。”
他说罢便急匆匆走了,宗柳黛用手指捋了捋在风中飞舞的发丝,沉思半刻。
既是父亲的意思,她说办就办。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紫英巷,车厢内的青稔亦是迫不及待掀起帘子去看外面的街景,还是那般热闹,宗柳黛则是安坐中间淡笑地顺着青稔的手腕瞧去外边的街景,那清河街很快便到了,如今春色正浓,杨柳枝条抽长地垂在地面,水面上,乘船而过的船夫还得小心自己的船杆莫被枝条可缠上去了。
青稔眼尖瞧着有卖酥油饼的便馋得频频回望自家姑娘,宗柳黛索性开了口:“那摊前倒是排着数十人,不如直接到会仙酒楼吃个爽快。”
喜闻在旁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对着今日要采买物品的清单,嘴里念念有词道:“群玉斋墨,青玉管紫毫笔,石清云宝月砚,掐丝珐琅海棠花纹镇纸”
在马车外的棠溪得了令倒是先一步赶到会仙酒楼订了厢房,因着自家小姐不方便直接在一楼的厅堂吃食的。
酒楼的小厮奉茶后,宗柳黛从镂空窗见着了熟人。那是花洲书院的郭学究,他挺直腰板提着褂子一步步往楼梯上走,穿着简洁而庄重的衣袍,嘴角下垂着看着十分凌厉,唯有偶人碰到相熟之人才拱手做礼,只是表情依旧严肃。
郭学究是花洲书院里最严厉的夫子,宗柳黛前世可没在他了少吃苦头,但她内心也是十分敬重这位夫子的,郭学究虽不满她,但好在是愿意花费心思教导她的。
故而,宗柳黛向酒楼小厮多要了桂花鱼翅,荔枝白腰,杏仁豆腐,再温上一壶清酒。
不多时,宗柳黛亲自端着酒菜来到郭学究的厢房前,打算问候夫子,以表敬重。
只是郭学究的厢房内传到一道娘子甜腻腻的声音。
真巧了,宗柳黛听着几句边分辨出来,这娘子更是位大熟人。
她脚步顿住,心里想着丁姨娘为何会与郭学究相约在酒楼?不过等等,她就从那破了一角的冰裂纹窗纸缝隙间窥见了不得了的事。
丁姨娘的香软滑的小手正往郭学究样式古板得不行的衣服里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