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香阁的铜镜前,丁姨娘正松散开了发髻,身后替她梳妆的丫鬟不小心扯下一根发,疼得她皱起眉。
“真是没用的东西,你可知主君最爱惜我这头乌发。”
那丫鬟看着铜镜里的丁姨娘狰狞面容吓得立即跪下,寻思着这丁姨娘平日面上总是一副乐呵呵的,以为是个好相处的主。
丁素香实在憋着一肚子火,她觉着如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好在从此没了那云倩贱婢的威胁,心下才松了口气,脸色稍缓地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替我梳妆打扮,你难道想要主君见到我这副鬼容貌你才安乐吗?”
好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那丫头赶紧爬起来替丁姨娘装扮。
侍女金风端着参汤进来时便听到丁姨娘语气不善,赶忙上前说:“小娘莫气了,若伤了身指不定主君得多心疼了。”
“都怪那香州来的老太婆,害如今我平白没了掌家权,还让黛丫头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丁姨娘说着呷了口参汤,金风不以为然言:“恕奴婢直言,那四姑娘本就是个十足的哭包,早就被您养废了,就算是她被养到天子脚下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何况是那出身穷乡僻壤的宗老夫人,还能娇养她了不成?”
“此话倒是中听,”丁姨娘心情大大好转,对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笑容道,”那黛丫头就等着她爹爹从书院叫回来,学识才情压根不能和咱们媛姐儿比,至于那香州的老太婆就是走了狗屎运才有的今天,我何苦同乡下婆子置气,我要勾着主君多生几个哥儿,等我做了当家主母,让温氏那个贱人悔不当初,我丁素香还轮不到这些下等人爬到我头上去。”
唤香阁这头的人才刚好,云笙阁那头却开始闹腾起来。
哐当一声,一支金钗子竟从窗中飞落到院子的石砖的草丛里。
“都给本姑娘通通扔了,那下作的小娼妇送来的东西谁稀罕了,竟敢什么货色就戴到我头上来了。”
宗柳媛本是瞧不起丁氏妾室一房的,众人前她还能装作温良无害样,但终归私下是沉不住气的。她可是这宗府的嫡小姐,在京城有个响当当才女的名头,何时在人前都风光有派头,怎的今日让人觉得她是个贪财的,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落了好大的脸面。
她作为嫡女理应处处比那庶出的宗柳黛方方面面都更胜一筹,也理应成为这京城里最出色的女娘,受万人景仰才对。
“你们说,凭我样貌,才情哪样不比四妹妹好,有我在前,祖母怎么还能瞧得上那四丫头?一定是祖母老眼昏花,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因着这般执着与愤懑,宗柳媛的呼吸越发急促,桂心见状赶忙抚着她的背顺气说:“三姑娘,主母嘱咐过您凡事莫要同人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倒不如正视自身,扬长避短,让别人瞧见您的好便是。”
此话并不中听但也在理,桂心是温氏培养后亲派来伺候宗柳媛的,她在关键时刻总是信任桂心多一点,这会子她逼着自己把劝言吞进肚子里。
另一个侍女扶风这会心思倒是有些心疼那些地上被三姑娘嘴里瞧不上的首饰,真金白银的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这丁姨娘可是下了血本送给咱家姑娘的。
“这丁姨娘莫不是嫌弃自个女儿愚笨,所以才巴巴地讨好咱们姑娘呢,”桂心闻言瞪了眼扶风,真是哪壶不提哪壶开,扶风依旧觉得自个没错地说,“本来就是嘛,姑娘在府里一向是备受宠爱,何人见了都夸的,况且宗老夫人底下好几个孙女呢,难不成日后当真只独宠那四姑娘不成?”
宗柳媛本是平息的怒火一下子又腾然而起说:“自然是不可能的,祖母往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我,才给其他人捎上的,四妹妹也只有捡漏的份。”
宗老素日出手大方,宗柳媛隐隐担心宗柳黛会被祖母单独娇养起来,若是用钱砸,或许还真养出个什么名堂来。
她总是不乐得见他人比自己过得好的。
桂心在侧看着自家三姑娘一脸子计较的神情叹了口气,三姑娘这般争强好胜的性子与她母亲温氏没有半点相像。
倒是像极了唤香阁那位。
一时间屋内主仆都陷入各自的沉思中,还是屋外的小丫鬟的通报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主君往咱们屋里来了,身后的人还提着箱笼呢。”
宗柳媛一喜,脸上好看了许多。
屋外那端宗庆熙随着小厮请入中庭,才过月洞门,宗柳媛便迫不及待迎上去盈盈一笑,朝父亲行礼说:“爹爹万福。”
宗庆熙点点头道:“瞧你这脸色,从屋外便听着你砸东西了,许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爹爹替你教训他们。”
“还哪有什么人能气着女儿呢,左不过是不懂事的丫鬟摔碎了东西罢,”宗柳媛神色自然地挽住父亲的臂膀说,“倒是父亲你许久未来看女儿了,女儿才真真生气了呢。”
父女俩边说笑边走到八角花架下,宗庆熙撩袍坐下才言:“为父自是甚想来看你,只是公务繁多,不过父亲也替你寻了件宝物,待你书院开课定能用得着。”
说罢,那抬箱笼的小厮伶俐地取出一把玉琴,宗柳媛先是两眼放光,后细细端倪,她欣喜地上手抚摸着琴弦问:“父亲,这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春雷琴?”
宗庆熙不自然地摸摸下巴:“此琴虽非失传已久的春雷琴,倒是为父特意从秀州寻到师傅做的小春雷。”
那也是十分难得,秀州的小春雷一把值千金,宗柳媛依旧十分欢喜,父亲能为她用心是最好的,她复而又问:“那这琴,别的姐妹都没有咯?”
宗庆熙笑答:“自是媛姐儿独一份的,你长姐晗姐儿不擅琴,擅刺绣,而你幼妹黛姐儿她,她嘛”
顿了又顿,他仿佛对自己的小女儿不甚了解,最后还是宗柳媛打圆场:“四妹妹她在琴棋书画上一窍不通,若是送些雅物给她,反倒是白白糟蹋了,她年纪最小,定是像小孩般贪玩些。”
“你四妹妹身子不好,贪玩不爱学习便由着她去,切莫在她面前说她不好了,免得她心里负担重。”
宗柳媛温和笑着答应自己个儿父亲。
此刻,宗庆熙脑海中想起对宗柳黛的印象便是那个瘦小,怯生生,脸上总是挂着泪珠躲在人群后的小女娘。
他不禁想,她如此软弱,日后可怎么办?
然而宗庆熙眼中孱弱的女儿,宗柳黛这会在忙着搬新院,她坐在案桌前手捏青玉茶钟,泰然自若地指挥着女使们收拾新院,仿若天生就该着院子的主人般,没有丝毫慌乱。
司嬷嬷领着两位高挑的女使入了新院笑眯眯道:“老奴想着,四姑娘是初次搬院定要忙得人仰马翻的,没想到四姑娘却处理得有条不紊,是老奴多心了。”
宗柳黛颔首淡笑回:“哪里是我的功劳,分明是祖母派来的人得力。”
“宗老夫人选的人,四姑娘您可放心用,这不没多久又吩咐奴婢给您安排两个一等女使,”司嬷嬷边说边扭头对后边的女使们说,“喜闻,棠溪,你们日后定要好生服侍着四姑娘,莫要枉费了宗老夫人昔日对你们的栽培。”
喜闻和棠溪十分规矩地朝宗柳黛行礼,两人一同应诺司嬷嬷的话。
两位女使容貌端方秀丽,喜闻面色温和,嘴角不笑时亦向上勾,她先开口:“喜闻见过四姑娘,奴婢略懂些笔墨,日后一定会服侍好姑娘的。”
另一旁的女使棠溪不苟言笑,眉眼不似平常女子娇软,倒是炯炯有神,她上前朝宗柳黛抱拳作礼说:“奴婢不才,只略懂些功夫,定会护姑娘周全的。”
看来两女使一文一武,大有来头,祖母着实对她上了心。
宗柳黛含笑对她们点头,十分合心意。
两位女使虽说语气谦虚,但明眼人也察觉出实力不一般,故而让一旁的青稔自觉相形见绌了,司嬷嬷看出青稔的不安说:“青稔姑娘不必担忧,四姑娘日后及笄总要多几个贴身女使服侍的好,如今有喜闻,棠溪这般好模子在你跟前,她们反倒能带你学些本领,这是好事。”
青稔羞红了脸连忙答应自个会谦虚学习的。
“老奴便不叨扰四姑娘歇息,宗老夫人说您这些天累了,让丫鬟们好好服侍您沐浴,明日也无需早早请安,只说您午时到紫腴院用午膳,祖孙俩说些体己话罢。”司嬷嬷说完便告辞了。
院中大致收拾妥当,宗柳黛那头翻开笔录找到泡澡的药方,她吩咐喜闻日后自己经常要泡药浴,按此方调配煮汤水即可。
喜闻接过方子细细查看说:“艾叶,霍香,佩兰,白芷,菖蒲,陈皮,这些倒是能调养气血,美白香身。”
这四姑娘居然会自己配方调理身体,远不像府人所说的愚笨无知。
“我体质素来偏弱,调养好身体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需得长期坚持才能见效。”
宗柳黛自知身体不好,她何曾不想让自己迅速身强体壮,唯恐自个身体若突然大补还吃不消,需得循序渐进。
喜闻不是个多嘴舌的人,该办的事也做的十分利索,故而宗柳黛在沐浴后便在整洁香软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十分香甜。
有人睡得香,有人却睡不着。
就好比如歇在京郊某处客栈的上官大人。
清冽,湿漉漉的月光沿着窗柩跌落在一床锦被上,以及上官令颐的睡袍上。
他此刻刚从旖旎难言的梦中醒来,燥热难耐,呼吸还未平复。
窗外的竹叶摩挲沙沙响,他脸色阴鸷地坐在床沿,睡意全无,心思繁杂。怎得偏偏梦见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那雪白精巧的脸颊藏在帷帽里,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而梦中的她双眼迷离地在他股掌之间颤动不已。
上官令颐依稀记得梦中的自己对那女子下手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翻来覆去,他决意洗个冷水澡。
被叫唤进屋整理衣物床被的是客栈里守夜的丫鬟,她抱着那堆衣物走到屋外,凭着月光看到洇湿的亵裤顿时红了脸。
屋内那位白天光风霁月的大人,夜里竟也会有难言之隐,那丫鬟想着不如趁今夜自荐枕席,兴许能博些名头来。她虽不知那大人是何等人物,只觉得单看着通身气派华贵逼人,样貌更是芝兰玉树,不少女客经过他身侧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两眼,她自是也有这般心思的。
上官令颐回到屋内时,那丫鬟正半露衣衫,欲迎还羞的模样,仿若是削好皮递到嘴边的果肉般。
是个热气方刚的男子的都止不住诱惑。
那丫鬟对自个身材还是颇有信心,可上官令颐只抿紧唇角,步步靠近床榻。
下一刻,有个春卷似的物件被扔出屋外。
上官令颐像无事人般躺在床榻上阖上双目休养,就算是刚才的女子脱光了站在他面前又如何?
还没有梦中女子的一根头发丝带劲。
上官令颐如是想着,日暮光辉渐渐在山头晕染开,而紫英巷里的某扇朱门缓缓打开,穿青衣的小厮扶着自家主君上了马车。
不多时,巷里继而涌出穿戴整齐的仆妇们,她们皆要上街采买些物资,低声细语地问候彼此,偶尔说上一两嘴主人家的闲话。
“哎哟,那丁氏掌家时居然偷偷眛下自个女儿财物,真真笑死个人。”
“就是,亏她平日还在人前装大方。”
“真真作孽,那些账本据说是欲壑难填,恐怕最后要那丁氏赔得只剩一件肚兜喽!”
话说到此时,还有妇人忍不住大笑两声,但很快被同伴捂住了嘴,生怕惊扰了一墙之隔的主人家们。
一墙之内的宗府,紫腴院内的人自是听不见这些闲言碎语的。
这会儿,宗老夫人刚用过早点,正是悠闲地逗弄着羽翼斑斓的鹦鹉。她指尖轻轻抚顺鸟儿头顶上的绒毛,鸟儿更是亲昵地往她掌心里钻。
半刻钟后鸟笼被人关上,宗老夫人才对身旁的司嬷嬷说道:“府上若有多嘴舌之人,你只管按我吩咐发卖出去。”
司嬷嬷感慨一下言:“老奴自会办妥此事,四姑娘着实可怜,多半人都替她抱打不平,摊上这样不明事理的娘,也算倒霉透顶的。”
“外人都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哪会真替她不值,”宗老夫人接过旁的丫鬟递来的手帕擦擦手后继续道,“黛姐儿虽是可怜,但也不完全无辜。”
司嬷嬷疑惑地思索半分:“您的意思是,四姑娘是特意绕了个大圈子才将丁小娘的事揭发出来,这,她这般是何苦呢?何不如直接同您老诉苦来得快?”
“诉苦?若是直接说,谁敢信这档子事,再说了,那丁氏岂不是可以直接把所有脏水都推到温氏头上,那咱们宗府可就落了个主母苛待庶女的臭名了,黛姐儿用心布的局,全全是为了这个家好!但若有一步走错,那咱们可就”
整个宗府都是宗柳黛手上的棋子,走错的后果不堪设想,宗老的心里感到一阵后怕。
司嬷嬷闻言恍然大悟般道:“唉,老奴如今是出宫多年,脑子竟不如从前般灵活了。”
“别说你了,我都差点入了局,”宗老哼笑下摇摇头,“今日,我倒是好好问问这个平日乖孙宝为何下这么盘棋,年纪小小的竟藏得心思深沉。”
鸟笼里的鹦鹉提溜着绿豆大小的眼睛盯着宗老和司嬷嬷,全然听不懂对话,只好低头去啄自个身上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