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阅川大脑宕机了几秒。
“什么?”
“虽然,遗体上下部分看上去浑然一体,但根据最新的切片分析,尸体的下肢部分与姜思婷的dna不一致,属于另一个人。”
韩阅川眉毛拧成了麻花。
“嵌合体?”
“不是。”
沈谈摇头,“嵌合体是基因的先天融合,而这具尸体,是在受害人死亡后被人用遗体美化的手段,将两具尸体重新进行拼合形成的假象。也就是说,受害人,其实有两位。”
沉默了几秒后。
韩阅川的怒吼响彻天空。
“玩呢!”
沈谈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闷着头回了一句。
“你不是说不发脾气吗?”
韩阅川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委屈。
他唾沫横飞的指着法医处的牌子。
“你,全国最年轻的法医专家,重案组法医处长,你犯这么严重的错误还让我不要生气?你觉得呢——”
沈谈别过头,沉默了片刻后干哑着嗓子道:“我承认,是我初步验尸结果失误。但处理尸体的人手法非常专业,姜思婷尸体被破坏的太严重了,第二位受害人无论是体型还是身高都和姜思婷本人及其相同,初步判断很难发现端倪。”
验尸时韩阅川也在现场。
不得不承认,哪怕经验老道的自己也确实被当时眼前的一幕唬住,脑子就像空白了似得怎么也转不动。
冷静下来的韩阅川知道现在对着沈谈发火于事无补。
他扶着桌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第二位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还没有,我发现有两具尸体后急匆匆就来了,其他的都没来得及做。”
见韩阅川冷静下来,沈谈松了口气。
“四肢只剩下两肢,只能确定死亡时间晚于姜思婷。经过病理分析,姜思婷的血液中含有大量酒精,腹腔内没有出现积液,说明是在死后才被挖走内脏的。”
韩阅川叹了口长气。
靠着墙缓缓坐下。
闭上眼将后脑勺压在了身后的墙面上。
沈谈坐在了韩阅川身边。
“抱歉,一时情急。”
“本来就是我的问题,你骂我也是应该的。”
俩人用一摸一样的姿势靠着墙,对着天花板发呆。
“我把案子的中心压错了,我以为对方杀人是为了掩盖暗道背后的利益链条,所以在暗道出现的时候想当然就把动机放到了金举龙的身上,却忽略了案子本身。”
“我太自大了,验尸的时候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寻常的案子,韩阅川,你说的对,我就是个靠着家族扶持上位的虚假精英,犯错比呼吸都容易。”
俩人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对视。
最后还是韩阅川先开了口。
“咱俩这样傻不傻。”
沈谈嘴角微抿。
“有点儿。”
“成,别在这互相埋怨了。”
韩阅川扭过头盯着地板花发呆。
“兵来将挡,现在重新理一下思路也算亡羊补牢了。”
沈谈迟疑了一秒。
“韩阅川,我……”
“行了。”
韩阅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能真和你生气,你沈大少爷什么时候放下身段给人道过歉?是人就会犯错,我没那么不讲情理。”
沈谈紧绷的情绪忽然就得到了缓解。
韩阅川的手掌在他肩头再次拍了拍。
“既然尸体并不只属于姜思婷,那么现场遗留的物品或许也不只属于姜思婷。”
平静下来后的沈谈也开始进入分析。
韩阅川心念一动。
“你是说,我们认为的姜思婷的衣物或许属于现场的第二个被害人?”
“是。”
沈谈顿了顿,“因为我们先确认的是姜思婷的身份,所以自然而然的,我们也默认现场所有的遗物都属于姜思婷。你记得那个包吗?就算姜思婷靠着金举龙,按他的条件也不会舍得给姜思婷买十几万的包吧。但第二位死者也是女性,或许这个包的所有者,是第二位死者。”
一连串的信息塞进脑子里。
韩阅川望着沈谈。
“挺有道理的,怎么不继续说?”
沈谈眨眨眼。
“没了啊,我一个技术科的,你指望我分析出什么。”
“这就没了?”
韩阅川心如死灰地叹气。
方才理顺的逻辑又像搅浑的浆糊一般在他的大脑里大闹天宫。
盘腿坐在法医处的地板上,他托着下巴看着沈谈支起的大腿。
“我觉得我被自己的逻辑绕进去了。沈谈,你给我个思路吧。”
沈谈眯眼。
“你问我?”
“对啊。”
“你怎么突然这么相信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的好吧,沈处长。”
沈谈愣了一下。
想了想后他还是按部就班地给了一个回答。
“一,确定死者身份,找到残余尸体;二,根据被害人死亡时间锁定事发过程中经过案发地的嫌疑人;三,根据死者社会关系和被锁定的嫌疑人之间的动机联系,并进行细节证据的匹配和推演。”
韩阅川垂着头,和殉葬的泥俑似得毫无反应。
沈谈抬头。
“韩阅川,这个案子虽然有些复杂但应该难不倒你吧。”
“你少吹彩虹屁。”
韩阅川白了他一眼,“你如果早点发现受害者是两个人,我岂不是少白费些功夫?”
“发现了你现在就能找到凶手了?无非是比现在的进度,多那么一点罢了。”
沈谈的自洽能力绝对堪称神速。
韩阅川觉得自己的担心简直就是百搭。
一个挖鼻屎都挖出血的轴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次犯错就内耗。
他一边思考,一边将晚饭吃剩下的橙子对着地面砸来砸去。
“尸体上的伤痕切口都很平整,凶手的下刀很果断,应该是个老手。金举龙虽然混迹夜场,但履历还算干净,并不像大奸大恶的人。”
韩阅川微微眯眼。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当天,受害人姜思婷被金举龙掐晕后,第二位受害人又来到了娱乐城,他们先后,亦或是同时进入了3601,并在发生某些此事无法确定的事情后,产生了如今的情况……”
“我觉得,你应该先找残余的尸体。”
沈谈冷不丁开口,让韩阅川一时反应不及。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就算多一条暗道,切割两具尸体,掏空内脏,还能将尸体运出去,这个人不仅体力了得,心态也是十足的厉害。”
沈谈接过韩阅川手里的橘子摆在自己面前,指着它。
“你不好奇吗?人是活着进去的,但出现的案发现场的只有两个半具尸体,如果其余组织被运出了酒店,这么大的体积,他要怎么避开重重监控?如果通过地道运走,那我们在检查地道周围的时候,为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韩阅川沉默了。
片刻后,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窗户!”
沈谈“蹭”地起身。
“韩阅川,在我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那个窗户是开着的,当时你说窗户的檐口太小,不可能通过人,但人不可以不代表尸块不可以。”
“没错。”韩阅川凝神,“看来,还得再去一次现场。”
沈谈理了理外套。
“现场交给我,我一定给你挖出线索来。”
提着工具桶站在a栋楼下,夏日夜晚空气里独有的闷热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人类分泌物的轻微酸腐气息。
离开办公室后,沈谈强撑着的镇定一下子褪去。
心里的情绪太多,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舌不断舔舐着他的骄傲,炙烤着他的灵魂,让他几乎走到崩溃的边缘。
法医生涯这么多年,沈谈是第一次经历滑铁卢。
入行十几年,社会海清河宴。
就像他的导师所说,他生在一个对普通人来说很好,对法医来说却过于安逸的时代。
当他发现自己忽略了尸体的伤口,从而导致错判时,他有种天塌了的错愕感。
一个残忍血腥又狡猾卑劣的凶手就这样具像化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人性的恶可以被无穷放大。
沈谈觉得,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了。
家族的托举,让他忘记了法医并不是一个舒适区的职业。
每一次失误,都会给旁人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
他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既然这个事情的错误是他导致的,那么,也该由他挽回。
重新走进案发现场,沈谈唤醒了自己身体里每一个细胞。
除了尸体和证物被带回外外,现场一切如旧。
残留的血迹虽然干涸发黑,但边缘也比一开始更加清晰。
从门口一眼望去,卧室床上放的那个“x”更加明显,大有一种玄妙图腾的意味。
他忽然开始理解韩阅川,为什么在走进案发现场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觉得恐惧。
他甚至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六年前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案子。
“x”
沈谈盯着这个[x]看了很久。
……
“老师,我们从哪里开始?”
“一个人在卧室,一个人在客厅,暗道情况复杂,下去两个人,打开对讲机,随时保持联络。”
“是。”
将学生吩咐下去后,沈谈放下手里的工具箱,走到了卧室门边的窗沿前。
安装了新风系统的大楼很多都没有外开的窗户,但出事的这个房间是例外。
尾房在大楼的最外侧,所以他客厅处的飘窗是可以向外打开的。
窗户的手柄上很干净,窗沿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沈谈握住窗户的手柄轻轻一转,窗户“咔——”一声就推开了。
外侧的窗台也很干净。
和内侧的灰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谈叫人取来喷剂。
很快,一道浅紫色的痕迹就在外侧显露。
“——外侧的窗户上应该也有一些剐蹭残留的血迹,你们在这里处理。小汤和我下楼,去下面找找。”
在发现尸体是两个人之后,沈谈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遍凶手的动机。
正常情况下,尸体被严重破坏无外乎是两个原因。
一是为了模糊身份,二是为了泄愤。
但姜思婷的面容和指纹并没有被损害,反而是将人开膛破肚,且切断四肢摆放成了奇怪的姿势,所以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六楼唯一外窗的下方是一块看上去有些茂盛的花坛。
或许是心理作用,沈谈觉得这一块草地的野花数量,要比方才穿过的那一片茂盛许多。
“老师你在想什么?”
助理小汤见沈谈神色严肃忍不住开口。
“我在想我的老师曾经说过,荒郊野岭处,植被茂盛的地方,下面必定有活物的尸骨。”
“啊?”
小汤挠挠头,望着眼前成片的绿草野花突然多了一点敬意。
沈谈扭头冲着小汤一笑,“不过这不适用于人工植被。”
小汤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老师是觉得其余的尸体组织被埋在这栋楼楼下了呢?”
沈谈点头。
“我是这个意思。”
小汤哑然。
“那您刚刚怎么……”
“怕你接受不了,先说个典故试探一下底线。”
说完,沈谈将一把铲子从工具箱里取出,指着白墙外侧的星星点点。
“刚刚我一直在想,凶手破坏尸体的动机一般来说无外乎两个。可对本案来说,不管是情感因素还是模糊身份,破坏的程度都有些大了。案发现场有非常明显的清扫痕迹,这就说明凶手是在杀人虐尸,清理过后故意留下的那些血腥的痕迹。如果只是为了掩盖,也有太小题大做的嫌疑。”
“那老师觉得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知道印度有一个群体叫食尸僧吗?”
小汤虽然并不知道,但听到食物和尸体两个字放在一起,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食尸僧居住在恒河附近,以腐尸肉为食,以人骨为饰,这是他们信奉信仰所带来的行为表象。”
沈谈抬头看向方才3601的外侧。
“犯罪心理学中有一部分极端群体会将破坏尸体当成是一种挑衅,并奉暴力血腥为精神崇拜。但,这部分在我学习时只是纸上谈兵,相关案例也比较久远,所以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往这一方面想。”
沈谈看了小汤一眼继续道:“方才的窗台内侧有很明显的灰尘堆积,而外侧和窗户手柄上却没有,凶手之所以会清理这一部分,是因为上面也沾染了受害人的血迹。血迹喷溅,拖拽,大部分都在屋内,很难落到屋外,而窗户推开后的外窗上却发现了拖拽的血迹,这就说明——“
“这就说明凶手很可能因为时间紧迫或者种种原因将部分尸体组织丢弃到了窗外。”
沈谈点头。
“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凶手会不会已经把组织拿走了。天气这么热,就算是还在,那恐怕早就腐败的很严重了。”
沈谈摇头。
“没办法,只能试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