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乳白色的雾霭,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在无声无息之中,就将义文柏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当中,就好像是一层厚厚的茧,把里面的人与世隔绝开来。
义文柏努力压制着自己烦躁的心情,想要在这摸不清前路、更看不见边际的深深雾霭中寻找一条出路,可惜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
无论他人往哪个方向走,那些浓稠的雾气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跟着他往相同的方向移动。几次三番下来,眼前总是一堵结结实实的“雾墙”,视线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让内心本就焦急的义文柏,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他被困在这重重雾阵之中,就像是龙困浅滩,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因为这些都只是普通的雾气,并不是由恶鬼吞吐气息而形成的鬼雾,这就让义文柏很是无可奈何。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毕生所学,都是该怎么与那些无恶不作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却从来没有接触过,该怎么将面前着浓重的雾霭驱散。
如果此时,能有一阵大风吹过,或者是阳光普照,那这雾气、应该就会很快消散了吧?
可是,在这里,不仅看不到阳光,就连风也是一丝儿也没有的,在这个四处都是灰蒙蒙一片的空间里,哪怕是空气的细微流动,也是不存在的。这让义文柏不禁产生了怀疑,他疑心这里根本就是一个人为伪装出来的、封闭的空间,就如同看不见的牢笼一样,把他困在了里面。
被困住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困住,这样子就没有办法想到逃出去的方法——看不见的希望才最渺茫,也最容易让人崩溃。
也许当初邪道士设计了这样的一个机关,就是看准了义文柏的性子——别看义文柏平时行事稳重,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急性子,尤其是在为父报仇这一件事上,有着超乎于寻常人的执着。
而这样的执着,现在却成了他的绊脚石,让他被困在这看得见却又莫不着的漫天大雾之中……
义文柏看着眼前那几乎快要凝结成实质的、牛奶一般的雾气,心中的怒气一时更盛过一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将面前这一道厚重的雾霭给撕开。可是就像是一颗石子落进了湖水中,他的动作也不过是在面前那一道雾霭中激起了几道波纹,随后波纹消失不见,一切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义文柏的怒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
“阿义,阿义,三月三那天,我们一起去长水边踏青好不好?”
“柏哥哥,我肚子忽然痛得厉害,好像是早上练功的步骤出了差错,你帮我看看好不好?我真的好疼啊!”
“阿义,那天你怎么没来?我在长水边等了你很久,一直到落日才回到府上。”
“柏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莲姐姐约好了。”
……
是谁在说话?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三月三”、“我在长水边等了你很久”、“落日才回”……义文柏想起来了,那是上官金莲及笄的那一年,她邀请自己在上巳节那天,同去长水河畔踏青。
那他去了吗?好像是没有的……依稀记得,在那一日,他要出门的时候,被狐长生以腹痛难忍为理由拦了下来。
那时他虽然一心爱慕上官金莲,可是同样对狐长生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甚至是不同种族的妹妹疼爱有加。因为担心狐长生会走火入魔,所以上巳节那一天,他便没有去赴上官金莲的约定,而是留在家中,照顾了狐长生一整天。
朦胧的雾霭中,义文柏看到有三人并肩而行。渐渐地,那三个人走得近了,义文柏这才看清楚了他们的容貌——那分明是年少时的自己和上官金莲,还有狐长生。
那时候,狐长生总是话里话外的挤兑着上官金莲,还会假装在不经意之中,向上官金莲炫耀自己对她的疼爱。
可是那时的他年少不更事,一颗心都扑在了学习本领、继承祖训上,于女孩子家的勾心斗角并不上心,只以为狐长生是小孩子心性,而她又是自己的“妹妹”,做哥哥的,对她宠爱一些也无妨,却忘记了,那时候的上官金莲其实也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
可笑他还总拿着“长嫂如母”这样的大道理来压她,觉得她对狐长生不够宽容。现在再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义文柏真觉得少年时的自己,当真是一个傻子。
只是委屈了上官金莲,在他们都年少的时候,没少因为狐长生的事情,从他这里受委屈……
眼前的景象忽然间变了,原本并肩而行的三个人,只剩下了上官金莲一个。她穿着那一年流行的西洋服装,方领处的荷叶花边将她两道漂亮的锁骨衬托得更加美好。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如凝脂,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撑着一柄小巧精致的遮阳伞,从他身边,目不斜视的走过。
纵然义文柏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可是当“上官金莲”从他面前经过,却连一道眼风都不曾扫给他,义文柏还是没能忍住失落的情绪,失神的叫了一声,“金莲。”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义文柏转过身,目送着那道与当年一般无二的背影在老旧?长街的街景中渐行渐远,最后没入了人群之中。
心上人的幻影消失不见,这让义文柏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刚刚出现的幻觉,将他内心深处对于上官金莲的担忧和想念扩大了、再扩大,直至占据了义文柏内心的全部。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想法,脑海中纷乱复杂,满满的全是上官金莲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无不占据着义文柏的心神,让他无法安静下来,去思考离开这里的办法。
就在义文柏为了上官金莲而感到心烦意乱的此时,另外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又在这灰色的空间中响了起来,更是响在义文柏的耳旁。
“我儿,死亡不过是我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的一种方式。所以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为父最想看到的,是你和金莲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让我义家后继有人。金莲是个好姑娘,你莫要辜负了她……”
眼前的场景几度变幻,过去的种种就像是正在播放的幻灯片,一幕又一幕,紧接着闪现在义文柏的面前,最后定格在了他父亲去世时的画面。
那时的义文柏还很年轻,不过刚刚二十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哪里会听老父的苦苦相劝?
父亲叫他不要去找邪道士报仇,而是尽力积攒功德以抵消他们义家造下的冤业——义文柏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心里头却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取了邪道士的项上人头,为父亲伸冤,为宦氏族人那么多枉死的无辜者报仇……
义文柏以为,自己把这份心思隐藏得很好,可是他不知道,比他多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老父亲,那一双能够看透沧桑的眼睛,又怎么会看不穿他“阳奉阴违”的小心思呢?
直到现在,义文柏都还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望着他的眼神。那当中有心酸,有不舍,更多的还是对他的担忧与挂念。
可惜他当时年纪轻轻,并不能够看懂父亲对自己的一片苦心。而他也没能做到对父亲保证的——不提报仇,积善行德,好好与上官金莲过日子。
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家里面没有了能够压制住狐长生的长辈,她很快就与上官金莲翻脸,对他这个“哥哥”阳奉阴违,在他和上官金莲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可悲的是,他是个傻子,竟然每一次都被狐长生那一点雕虫小技给骗得团团转,最后终于失去了上官金莲的心。
等他看明白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狐长生犯下了大错,被上官金莲亲手处置了,可是狐长生死了,却并不代表,上官金莲也愿意就此原谅他。
义文柏只好日复一日的,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在这个世界上,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都离开了他,其中一个,还是因为他自己犯了错。
唯一能支撑义文柏活下去的,就是为父报仇、洗刷冤屈的执念,还有找到上官金莲转世、与她再续前缘的夙愿。
义文柏的神似再一次陷入到恍惚当中。他开始怀疑,这么多年来,自己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对还是错。
于父亲的事情上,他没有听从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而是一意孤行,执意要为父亲报仇;而对上官金莲,他从一开始就没能做到,好好的珍惜她……
义文柏人生中的前二十年,可以说是过得稀里糊涂。他不仅没能守护住父亲,更没能留住最心爱的女人,还让她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受尽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委屈。
可对于一直以来,都居心叵测的待在他身边的狐长生,他却像是对待亲妹妹一般,对她照顾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