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酒店客房里面,杜荷因一身旗袍衬托着优雅纤细的腰身,她正在电台前面发报,头顶的台灯显得格外刺眼,把她的面孔照的像纸皮一样白。
林之江站在窗户前面抽着烟,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隙,细碎的风透过窗帘直往他脸上飘。
此刻的林之江俨然一脸心事重重,与刚刚的花花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杜荷因发完报,迅速收起了电台,然后走了过来。
林之江掐灭烟头,指了指底下几个行人。
“知道哪个是特务吗?”
杜荷因靠近了扫了一眼,底下有个等客的黄包车,有个卖包子的老头,卖香烟的小哥。还有两个谈情说爱在路灯底下腻歪的小情侣。
她试探性的道:“卖香烟的那个。”
林之江嘴唇微动,“还有呢?”
杜荷因反问,“该不会,他们几个其实都是吧……”
“除了那俩情侣,其他人都是。”
得到回答,杜荷因大吃一惊,她有些紧张的看向林之江。
“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林之江摇头,转身坐在椅子上面。
“不是。”
他看向杜荷因,“你太紧张了,这一行不能紧张,你需要放松。”
说罢,他像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面掏出来一袋棉花糖递给杜荷因。
是个外国牌子的,上面画着一个带头巾的女人,还有一些她看不太懂的洋文。
“你以后紧张的时候就试着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比如,你可以吃东西,再比如,你可以想一想你的私房钱,你的衣柜里面的新衣服。”
杜荷因嚼着棉花糖,郑重的点了点头。
突然,林之江盯着杜荷因,“楼下那几个人为什么那对小情侣不是特务?”
杜荷因傻眼了,无辜呆萌的看向林之江。
你问我呢?
她突然脑子一热,“路灯底下太惹眼了,楼上的人可以轻易发现,而且,如果发生枪战,他们两个会是第一个被波及到的。”
林之江继续道:“黄包车夫穿着什么颜色的外套?”
杜荷因笃定的道:“灰色。”
林之江眼神清冷,“黑色的,路灯打在他身上才显现的像灰色。”
杜荷因一脸泄气,“我果然不是干这行的料子……”
讲道理她大学上的好好的,结果被组织上面看中了,因此被委派来跟林之江搭档。
不过她一个初出炉的学生,除了在发报方面有天赋以外,其他方面真是一无长处。
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成天往歌舞厅跑,一定会把她的腿给打断的。
林之江倒是淡定,虽然他暗中已经跟组织上面反应了要求换个搭档,但是毫无疑问被拒绝了。
组织不是他一个人的一言堂,眼下上海局势紧张,他们能腾出来的人手实在是有限。
杜荷因是生面孔,早年参加了不少学生运动,而且在发报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他们很难找出来第二个这种人才。
更何况她从小在上海长大,熟悉这里的环境,对于林之江开展工作非常有益。
林之江看着杜荷因,“新人有新人的优势,你这样的年纪,处事不够从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掩护。”
他又拿起了一根烟,作势就要点烟,就看到杜荷因皱眉一脸欲言又止。
索性重新把烟塞回烟盒,“你现在只需要做到两件事,第一,不要紧张,一定不要紧张。第二,要尽可能记住你身边所有的信息,以不变应万变。”
杜荷因认真的点了点头。
离开的时候,林之江先走的,后半夜从大门走了出去。
电台是让杜荷因保管的,放在她随身携带的化妆箱里面。
司机小李开车把杜荷因送到了一处城中的公寓里面,这里面只住着杜荷因和保姆两个人。
司机小李和保姆吴妈都是自己人,是前几年吸纳进来的外围成员,平日里面基本上就是负责照顾杜荷因,偶尔也配合杜荷因联络交通员。
杜荷因一回了住处,便迅速的关好门,把电台放到了卧室天花板。
每次放电台都需要先把挂灯拆下来,因此司机小李基本上都是协助杜荷因和吴妈处理的人。
放好电台,杜荷因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天花板,又把椅子和柜子擦了又擦。
细心,也是杜荷因能被组织选上的一个重要原因。
安顿好这一切,她又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这才走上床准备入眠。
……
翌日,杜荷因照例去了一趟清风糕点铺。
每个周四都要来一趟,这是约定。
不过今天她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糕点铺子周围多了好些擦鞋的和卖香烟的,而且铺子前面站着的也不是之前的伙计。
她平静的走进了糕点铺子隔壁的江南制衣店。
“老板,做一身旗袍。”
老板见有人来了,立刻热情的走了过来。
“小姐要做旗袍?喜欢什么颜色和款式呢?”
杜荷因瞥了一眼老板脚上的皮鞋,从善如流的道:“要一身月白浅色的,再做一身宝蓝的,款式你照着我现在身上这身打个样就行。”
老板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卷尺,朝着杜荷因道:“小姐,咱们里间量个腰身。”
杜荷因点了点头。
量好了旗袍,她便道:“老板我一个月后来取,你做的时候针脚要细,不要线头的。”
老板在里间道:“放心嘞,不好看不要钱。”
出了制衣店,杜荷因也没走远,索性就在街角的一处十字路口店选了一家咖啡厅。
她平静的坐在窗前,一边搅和着咖啡,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就看到了好几个盯梢的,腰间都鼓鼓囊囊的,果不然这一整条街都被特务盯上了。
那么,清风糕点铺,必然已经暴露了。
杜荷因喝完了咖啡,起身结账,然后喊了一个黄包车,马不停歇的就一路直达回了家。
她在客厅里面来回踱步,神色忧心忡忡。
现在发电报吗?还是等林之江消息呢?又或者是自己去找林之江?
不,不可以。
他们每一次联系都是林之江主动联系她,每一次发报都是在深夜。
白天发报,太容易被发现了。
她咬着手指,扭头就看见桌上还有一些没吃完的点心。
点心……
她突然灵机一现,走过去快速的拿起几块点心,又顺手拿起一份报纸。
她在报纸上面看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个“清”字的地方,用指甲在上面用力的划了一下。
随即用报纸包着点心,起身出了门。
76号总部没有通行证是进不去的,不过每日送菜的老农可以进去,他是老面孔了。
特务科科长的亲戚,靠着些裙带关系才找了这个肥差,每日从菜钱里面克扣些油水也就够一家人有滋有味的生活了。
76号其他处对此也都是心照不宣,反正不花自己的钱,至于捞日本人的好处,这些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日上午都要送菜进去的,因此刘老农早早就推着小车走了进去。
到了厨房,他照例把各种菜摆好,然后就看到自己的菜篓子里面突然多了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
他一愣,什么玩意?
正准备拿,突然看到吴四宝走了进来。
“老刘,中午吃什么?”
刘老农手里面的点心自然也被他看到了,吴四宝不客气的一把拿走。
“老刘,你是真没少捞,都吃上点心了?”
刘老农一脸呆滞,眼睁睁看着他走了,默默低声道。
“什么啊,我哪里知道这东西是点心?”
吴四宝一路吃着点心哼着歌,路过行动处,还特意给其他行动处的弟兄也分了些点心。
林之江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他十分诧异,不过还是不客气的从其中一个人手里面硬掰了半块点心放到嘴里面嚼了一下。
“我当你们鬼鬼祟祟做什么呢?原来是偷吃呢……”
嚼着嚼着,他愣了一下。
清风糕点铺的点心?
顺手装作不经意的问,“哪儿来的点心?味道不错啊,还有没?”
易云摊手,“老吴给大家分的,还说送菜的刘老农厨房偷吃被他发现了。”
林之江心里咯噔一下,“哦?还有吗?糕点!”
其中一个特务指了指桌上的报纸,“喏!空壳了,没有……”
等着他们都出去了,林之江拿起报纸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上面油渍斑斑,不过他还是发现那个在“清”字上面的指甲印子。
清风糕点铺,出事了。
林之江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面,顿了顿,他又捡了起来,折成一小块塞到公文包里面。
下班之后,他快速的拿起公文包出了门,直奔祥云寺。
那张报纸也被他揣着。
今天的香客不多,天空也下着细密的小雨,整个祥云寺都笼罩在烟雾和水汽之中。
后院的一间禅房之内。
隔着一块红色的帘幕,林之江跪坐在蒲垫上面,开门见山的道:“清风糕点铺出事了。”
帘布对面的人看不清楚表情,他叹息一声。
“具体情况呢?”
林之江把报纸递过去,“我的下线今天紧急通知我了,今天本该是她去清风糕点铺接头的日子。”
他语速很快,“这是我和她的约定,斜线代表危险,情况不明,“清”字上面有她的指甲划痕。”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应该是你的下线去接头的时候发现联络点被人盯上了,你找个时机去跟你的下线联络一下,问清楚具体情况。”
顿了顿,“清风糕点铺那边你们不用管了,我派生面孔这几天去打探一下消息,这几日在我联系你之前,你们所有人都保持静默。”
林之江点头,“小开同志,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对面的人道:“请讲。”
林之江叹息一声,“渔夫同志如果有消息了,请组织一定要告诉我。”
“毕竟,他是我的介绍人。”
对面沉默良久,“可以。”
林之江缓缓起身,走出禅房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句。
“保护好自己。”
他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山雾,“我会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的。
在日寇滚出中国之前,我怎么舍得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