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叶家人来易宅都不走正门。”
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响声。
易洵之单手插着裤袋,欣长的身子靠在园拱门处,人看着虽面上含笑。
不过,弯出的弧度薄凉得比冰雪还要更胜几分,比起平日的乖张,此刻有了些许锋锐之感。
“哄好陈芳荞了?”
方才舒岁安背着门那边,并未看见来人。
只见易洵之连忙摆手,进了院子后拿起石桌上叶君尧未饮过杯盏把玩:“你不是给了捂嘴费了吗,还需要我?”
看似漫不经心,他眼底的眸色从未离开过舒岁安身上,似是要把她看穿。
比起他嘴角染上若隐若现的嘲弄,舒岁安面色依旧无恙,长睫毛微微扫下,左眼睑处那颗浅淡的泪痣衬得她疏淡。
她把易洵之手上的杯盏取下,给他斟了一盏。
茶水并不是什么热茶,普普通通的清茶。
“若是兄长有事想要问我便问,不必拐弯抹角。”
昨夜的示好只是初步试探,他演得好,舒岁安也配合着不露马脚。
今日他前脚刚出前院门,后脚舒岁安就跟着被陈家人带出去。
好巧不巧,外出的门恰好是平日里头无人路过的院子,只因着今年随母亲在西南过年,他被安排到此处院落。
隔得远,只隐隐约约的看见一名头戴着棒球帽陌生的男子把舒岁安带走了,而她也乖顺的任由其带走。
待陈芳桦悄悄走后,他尾随她至前院,只可惜回来的只有她一人,还扯谎说是把舒岁安送回去她自个院落,被她留住尽地主之谊,讨了口茶喝。
他当时站在母亲身旁,视线一直不离陈芳桦,此女还面不改色的,还挺会唱大戏的。
狡猾的陈家嫡长女。
“只是见了位老友,兄长也要过问吗?”舒岁安见他不接茶盏,悬在半空的茶盏被她放置在石桌上。
易洵之展眉微笑,起身慢慢的靠近她,嘴角的薄唇溢出一抹不可察的笑意:“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我的好妹妹,莫要做些傻事,影响到易家。”
舒岁安抬起清冷的眸子直视与她还差半寸距离的易洵之,只见他勾着指头亲昵般的刮了刮她的鼻尖。
“至于你做其他,与我无关。”
说完,便不带一丝犹豫的走了。
在外人看来,这个距离,这个动作是亲密无间,只有舒岁安看见他眸子里头丝毫不带任何情绪。
就像是一只獠起牙的狼,只要妄动一下便咬断她的脖颈。
“我们走吧。”舒岁安并未挽留易洵之,扯了扯叶君尧的衣袖。
她可不敢主动招惹易洵之,看似表面剑眉星目的温润少年,实则背地里暗藏锋芒。
走在前头的舒岁安不知道,背后的叶君尧神色冷峻的回头看向易家园里头。
车子停在舒家门前,庭院早已败落,院里头的杂草藤蔓因无人打理早已布满园子。
鲜花枯萎,杂草丛生。
如今早已不是蔷薇盛开的季节了。
舒岁安伸手拉开铁栅栏,吱呀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远远看向空落落的秋千架,上头也落满了尘埃。
她伸手推了推,秋千在半空轻晃,就好像从前那般。
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
“怎的把她接来此处?”
叶君尧安静地望着舒岁安欣长的身影,显得太寂寞了。
他不忍,伸手把晃动的秋千架扶稳:“她连不清醒的时候念叨的都是舒家园,如梦初醒之后自是更为向往过去。”
“我看她是悔不当初罢了。”
后头,有一名护工推着一架轮椅朝二人走来,上面坐着的人儿差点让舒岁安认不出。
比起前些日子,虽说瘦骨嶙峋之余,还算看得过眼。
现如今却脸颊凹陷,白发丛生,原本就纤瘦的人儿如今身上的衣服都架不起来,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这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吧。
舒岁安面上虽不显,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紧张的绞在一起发了一层虚汗。
叶君尧朝护工摆了摆手,让她先下去。
“奚女士,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并未因此靠近奚鹃,在她靠近之时还后退了两步,脚踩枯叶咔吱的声响提醒着勿要再靠近。
轮椅上的人精神不济,努力的想要伸手转动轮椅,只可惜如今这副孱弱的身子不争气,连喘口气的功夫都难。
“我我就是来看看,而且我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看的。”
声音有些沙哑颤抖,不敢抬头直视舒岁安。
她看起来,情况不是很好,比起上一次在医院探视的时候,要糟糕很多。
舒岁安五官依旧沉静如水的疏离:“你的病情不宜外出,应该要在医院静养,不能乱跑,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是舒岁安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听说,听说你如今住进了易家,所以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奚鹃抬起头急切的看向她,但又怕舒岁安生气,声音极小:“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如今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你母亲亦不在身边,只身一人在龙潭虎穴,又有谁会保护你?”
说话的时候,她尝试着挪着轮椅往前靠近,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因为用力,尤为明显。
但感觉到女儿身上的冷意不减反增,布满青筋的手藏在宽大不合身的袖子中不断的颤抖着,而后机械般的收回,慢慢地退回到膝头。
舒岁安就只是这么静静的站着,也不给任何回应。
冷漠得让她胸腔里像是被灌了铅,一丝空气都进不得。
无比的窒息。
就像当初说的那样,桥归桥路归路。
舒岁安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会,仿佛想看透她。
原本清冷的眸仁渐渐凝聚暗涌,看向她的眼神愈发讳莫如深:“龙潭虎穴不也是人为造成的吗?”
奚鹃听完便低下头,回避着她的目光,摇着头,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她虽疯疯癫癫,但也从护士口中得知一些事。
前段时间,肖家独子满身是血的进急救,而那舒家孤女也满身是血的被人抱着送了急诊。
所幸,只是过度惊吓,女孩身上的血不是她本人的。
能做这些的,在西南还能有谁?
而她只能蹲在冰冷的角落里,扶着墙捂着嘴巴偷偷的哭泣,她怕呜呜的声音溢出来,会被人抓回去严刑拷打。
在那个家,她生不如死。
她是疯了,但,是被逼的。
一开始是为了躲避肖洺晖日夜发泄无名怒火动辄打骂的行径,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想到躲离肖家便有一线生机。
每天不吃不喝,装聋作哑,痴傻发笑的后,被他无情的扔进医院里自生自灭试探,每天还要吃着关于精神类的药物,打着抑制情绪的针。
无论她前期把药吃了后去卫生间偷偷呕出来,还是夜里偷偷的用藏在兜里的簪子偷偷扎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都于事无补。
医院里下了死命令,要好好“关照”她,关于不听话吃药打针的病患,那自然在她饮用的水和饭食中也要动点手脚了。
以至于就算不疯,现如今也真疯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出口:“安安,不要以卵击石。”
舒岁安看不出来奚鹃是关心自己,还是想干什么,她想不通:“如今确实无父无母,无人保护,要为父亲复仇,就要先找靠山,现在我是易家的养女,也只是刚刚开始。”
她走近奚娟,慢慢地俯下身子,双手扶着轮椅把手,把奚娟蜷进怀里,逼迫她直视自己:“我要让某些人得到应得的代价。”
舒岁安全身上下都与奚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唯独一双眼与舒父如出一辙。
姣好的容貌配上这么一副眸子,让奚鹃屏住呼吸,瞳孔不自觉放大。
偪仄的空间,让她不经意想起一些往事。
在很多年以前,那个穿着制服满含期盼递出那一封情书男人的模样是怎样的。
她曾经,其实也是动心过的……
舒岁安杏眸深处的那一抹狠厉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勾了勾唇角,紧握轮椅把手的手也松开了。
她退至叶君尧身旁,垂下眸子掩住方才的失态,此刻让人无法再窥探出半点蛛丝马迹。
叶君尧侧眸望了一眼,见舒岁安已无谈下去的打算,淡淡开口:“很晚了,送奚女士回医院,好好配合治疗。”
他伸手客套的拍了拍奚鹃的肩头,温和有礼,恰到好处。
只可惜二人是背对着舒岁安的,她没有看到,奚鹃微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
那是惊惧的下意识反应。
如今,对于自己而言,眼前的人只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行尸走肉。看在舒岁安眼里他才没有下狠手,叶君尧把她交接到护工手里,临走时在她耳畔悄然的吐出几个字:“好好配合治疗,知道吗?”
目送司机把二人遣返,舒岁安并没有在舒家久留。
她恋恋不舍的朝背后看了眼,随即转身迈开冰凉僵硬的双腿离开。
她拿起手机,电联通知易家的司机前来接送。想回去歇息了,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应付了。
“我送你吧。”叶君尧从兜里掏出钥匙,在舒岁安眼前晃了晃。
舒岁安已经忘记,上一次他们这般亲密无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用,你那么忙,大年初一你回去陪叶爷爷吧。”舒岁安尽量表现出自己若无其事,轻轻笑着补充道:“她的事已经够麻烦你了,不想你再这么劳心劳力。”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确实不宜再有过多的牵扯。
叶老调离的申请一直被压着,但想离去的心是压不住的。
况且,二人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如今二人还能这样说话,已经很难得了。彼此间都有难处,不是他们可以做出决定的。
易家的座驾到了,司机落车帮着打开车门。
他默默的转身离去,身体交错的时候,舒岁安最终还是扭头开了口:“新春快乐,祝余哥哥。”
这一瞬间,寸草不生的心得到了些许缓和。
他在对路站定,温和的点了点头:“同乐。”
舒适安隔着车窗读懂了他口型:“走吧,回易家。”然后拉下隔板,闭眼假寐。
看着车子驶向相悖的方向,他径直往叶宅走去,步子很小很慢,空荡的长街上只有自己。
凄凉、孤寂。
回到易家时,已过午后。
所幸来拜访的陈家人用过便餐后也走了,舒岁安悄悄的缓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这些大门大户的人家能这么有精力的一直应酬。
刚刚在车上已经差点睡着了,太困了。
只想两眼一闭,忘记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
到了院落,佣人们在她院外候着,说是见她不在,易洵之命人给她留了点吃食。
舒岁安接过,给她道了谢,拎起食盒便往二楼走去。
进了房,开了点窗子,点了盏安息香。
掀起食盒盖,里头是一碗蔬菜清粥以及一碟白糖松糕配了半个小煎堆。
舒岁安在西南没有吃过,拿起木筷尝了一口。
煎堆外皮酥脆,内里是炸得邦邦硬的花生米,很应节,但不是她所喜。
随便应付了几口,漱了口后换下脏衣便歇下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若不是外头的佣人照例敲响晨钟,她还可以继续睡。
翻身再次闭眼,脑海逐渐清明。
对,还要去前厅请安。她挣扎着揉了揉眼睛便起身了,她打算请安过后便回来继续补眠。
身子倦乏得很,她只想躲懒。
推开窗子,散一下房内的香气。
朝外头看去,院里头厚厚的积雪被扫清得一干二净,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应一下景。
舒岁安速速的洗漱归整了一番后,随后看了看时间。
时间尚早,披上一件新的墨色斗篷,她顺手在置物架上取了一樽空坛子。
去岁的时候,她曾成功收集过一些,封坛之后埋土,待夏季再挖出开坛饮用,别有一番风味。
她打算去请安的路上,顺道收集一些干净的晨露孝敬周婉凝。
寄人篱下,也无能力赠予千金裘,只能赠予一些她力所能及的。
她聚精会神取着收集半坛子的清露后,掂量了一下,探头眯眼看了下瓶里头,差不多可以了,于是赶紧快步赶去前厅。
幸而掐着点到了,她在门外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和衣摆,伸手掀开帘盖,只听见里头有笑声传出。
入门时,她偷偷抬头瞧了眼,见着周婉凝难得面色欢喜,把还未来得及饮的茶盏往身旁的桌上一放:“真的?”。
只见佣人微笑点头,周婉凝立马抬手让她扶起自己,满面红光,看似是有喜事傍身。
她今日身着暗红绸缎的旗袍,上头用金丝银线绣着几朵牡丹,配上她如今的神情。
除去雍容华贵外,多了丝欢脱,走起路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耳坠上的碧色耳环被带动得左右晃动。
很难想象,是什么喜事,让她失了分寸。
见周婉凝越过自己,眼角眉梢都没有分过一丝一毫给自己,径直走向二楼。
想必,今天的请安可以免了。
舒岁安把青樽坛子交由堂内的佣人,托她们替自己转达心意,顺道叮嘱了几句注意事宜,转身才看见姗姗来迟的易洵之站定在后头。
“洵之哥。”舒岁安像是没有芥蒂般乖觉的主动打招呼,。
易洵之方才进院里头就瞧见她把东西给了佣人,无视了她那假得要死的温和,好奇的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
舒岁安用的是一盏琉璃青坛,是往日她在舒家常用的一款,偶然在房中看见,看着大小适宜也就用了。
她不留痕迹地轻轻抽回被易洵之扯住的衣角,后退了半分:“给婉姨收集的清露,可用来泡茶,如今这个时节取的是院里头梅花的清露,待开坛,里头便会有一股清香的梅花。”
话语很轻,一切都像他所说的那样,要乖顺听话做好易家人。
“还挺会巴结的。”
他伸手揉了揉舒岁安的头发,长发及腰,手感极好。
舒岁安不敢妄动,欲张嘴说什么之时,看到院落有佣人前来寻易洵之。
说是淮安的周家有人专程来西南拜年。
一时间,易洵之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
舒岁安心下知晓了方才周婉凝跃然于面上的欣喜之情了是所为何事。
原是,娘家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