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在西南,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不断有接连烟火闪烁在半空中闪烁,深沉的天幕都被映成通透。
今日,易衔辞难得在府邸中歇息,没有外出公干。
府中来访的客却变多了,往日易衔辞都不允外头有人前来叨扰,一是不喜把公务带回主宅商讨,一码归一码;二是不喜自己的私人地方被外头的人点评论足。
只是西南掌舵人难得把淮安的妻小都接来西南过年,加上他刚刚还认了舒岁安作为养女,这号近几个月以来头号的八卦圈的主角儿。
人呢,最主要是来给周婉凝这个易家主母庆贺的,这位淮安来的贵妇何等雍容华贵。人人都想来瞧一瞧易衔辞的妻子是何等人物,次要才是要来看看舒岁安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得易家亲睐奉为座上宾不止,还入了里头被当作亲闺女养着。
但很显然,周婉凝是不会给舒岁安出这个风头的,她本就不喜这个外来人,还想让她带着这个外来人见客,更是不可能的。
舒岁安也乐得其见,清晨照例请安后,便称了假,说自己身子不适,不宜见客,既给足了周婉凝面子,又给自己退路。
两全其美。
易洵之侧眸看着身旁称病的“妹妹”,心里有些许羡慕,毕竟他提不起心思去迎客。
清早不到七点,就被母亲喊起来去梳妆,像个提线木偶,试了一套又一套衣裳,最后还是易洵之表示不耐后才勉勉强强的挑了其中一套装扮上。
人座在前堂还未来得及用早,就开始扯一抹笑立在周婉凝身旁当她标榜的自身的挂件。
为什么只能充当挂件呢?
周婉凝身上那套苏绣旗袍还是她在淮安遣人提前专门订造的,赶工三个月,几十个绣娘一起绣的,而那么些珠宝首饰一套下来可以买下西南好几幢大宅子了,更别提她围着那条墨色大氅,千金难换一条。
易衔辞不喜应酬,早早就躲进阁楼的书房,眼不见为净。
而周婉凝最喜这些门面功夫,她请不动丈夫,她还折腾不动儿子吗?
故此,易洵之便充当起周婉凝的挂件,他也算是贵公子,长相清秀、家世显赫,祖父更是淮安的一把手。
因此,来客都会带自个的孩子来,自个攀不上易家门楣,也会命孩子去和易洵之攀谈,想要通过孩子与这位淮安来的贵公子扯上一点关系。
前堂热火朝天,二楼书房里的易衔辞一如既往的处理事务。
舒岁安捻起裙裾跨过门槛,轻敲了两下门。
易衔辞未曾抬头,清冷的说了声进。
舒岁安缓步进去,她瞧了一下,桌案上放着前些时日自己给他的文件。
上面涂涂画画,有不少笔墨痕迹。
“叔叔。”她把茶盏放在离文件稍远一些的地方。
易衔辞此时才发现来人是舒岁安,适才停了笔,把眼镜摘了下来揉了揉眼角:“岁安怎地是你。”
舒岁安捧茶盘,退到桌案前,黯了黯,沉默片刻:“昨日我回了趟舒家,收拾了一下父亲生前的遗物,有一幅字画是父亲留下的,当时他特地收起本是想赠予您,说是您一直喜欢,他专门寻的。只是突遭变故又逢事发多变,才一直搁那儿忘了,今个给您带过来了,望您笑纳。”
她抬了抬手,外头的佣人捧着一卷画卷双手递上。
易衔辞揉眉间的手停顿了不到一秒钟,起身大步接过画卷,擦的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微沉的嗓音缓和了几分:“辛苦你了,还特地记挂。”
如今的舒家,早已分崩离析。
在父亲过世后,很多东西都在暗地里悄然变化着,那些人就想着瓜分了舒家的东西。
她为保全父亲生前弥留的财产,只能委托律师尽力去办,但交予易衔辞这幅字画,她着实眼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亦不是近几年的名家大作。
她实在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看惯稀世珍宝的易衔辞,这幅画有什么可以入得了他的眼。
此画唯有一点可以看,便是画上的美人娇艳无比,眼角下还有一颗痣显得她娇柔中又夹杂着一丝妩媚,俨然一副仙女模样。
画中并无提及主人公是谁,题词也没有,但舒岁安知道此女身份不简单,因此只交代了应该交代的,其余并未提及。
父亲生前提到过,她只能遵从,毕竟那是父亲曾经亲口的诺言,她也要替他实现。
“没有事,岁安就告退了。”
“今夜一同守岁吧,多出来走动,别窝在院子里,人病恹恹的。”
舒岁安牵唇一笑,没有回答,伸手随后替他倚上房门。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后,前堂里堆满了各色贺礼,周婉凝红光满面的吩咐管家把礼物列个单子,过几日易家摆上席面答谢今日前来的人。
易洵之寻了一个理由,早早的回去自己的院落休息,此刻人也精神了许多,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乐此不疲的社交,而且还人不见倦意的指挥今晚守岁的东西。
舒岁安下午回房后,换了一套暗色防明制的对襟新中式套裙,比起之前那套衣服,这套更显她的清冷。
瞧着外头入夜后,又开始落雪了,思来想去后,外头罩了一件带兜帽的斗篷。
她的院落在宅中最深处,她自个选的,安静且隐蔽,身旁无特指伺候的人,看着时间自个挑着一盏灯来前院。
女孩虽然带着兜帽看不见脸,挑着灯笼穿过长廊,但经过身边的佣人皆恭敬地唤一声:“舒姐儿”。
院里头,也唯有她穿得这般素寡。因着新年,连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比她穿的明艳。
才堪堪到厅堂外,便听到里面说笑声。
听声音知是谁,她把灯盏递给守门的佣人,放下了兜帽,拍了拍身上的雪,神色平静地入了。
寻望,目光看向里头的人儿,周婉凝正蹲身在易洵之身旁,脸容带笑的正在说开心话。
家庭和睦,温馨至极。
看到舒岁安,周婉凝的笑僵了那么一瞬,仿似有所意外,可随即恢复如常,没有理会道:“洵之这幅字不错。”
入目映入是一片彤彤红色,易家向来的门联都是专人打理的,往年都是请西南当地的大家亲提,在守岁前贴上。
今年周婉凝做主让易洵之题字,易洵之跟着周老爷子习得一手好字,只是不及自己的侄儿周应淮。
舒岁安并不识得周应淮是何人,但周婉凝话里话外都在称赞的人,必定是人中龙凤。
提及周应淮,易洵之举着手机给周婉凝看,舒岁安对不识得的人兴致缺缺落座在窗边的梨花凳上,靠在窗沿边赏雪。
站在易洵之身边的周婉凝闻言目光瞟向手机新闻版面,那上面有着大大的标题,还配了一幅光线不高的照片。
“说什么?”
易洵之与舒岁安差不多年纪,周应淮年岁稍长些,比他们大7岁,但年少有为,听闻已经准备提前修满学分,申请出国研学。
新闻的图片,是那位矜贵的主人公拒绝了一位当众表白的名媛千金,照片上的男人白衬衫上还隐约看到红酒污渍以及脸颊旁的红唇印。
周婉凝脸上的嘲讽之意不掩,轻斥道:“还真是什么人都想攀上来。”
他可不是这淮安市随随便便的一位富商,已经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名头,不单单家族显赫这么简单,这位公子哥动动手指头,淮安都要震三震的存在。
她磨墨的手稍稍停了下来,扭头高傲的看向窗边静坐的女孩:“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攀的门楣,够不着硬要攀附,就别怪之后摔得有多惨了,你说对吧,岁安。”
被点名的舒岁安正在捧着热茶饮着,听完此话被稍稍呛到,连忙掏出袖中的帕子擦拭,而后起身鞠了一礼:“婉姨说得极是。”
她哪里听不出周婉凝拿话刺自己,明嘲暗讽,说自己借着手段攀上易家,但寄人篱下,总要低头,确实因着恩情才被迎进门。
若是可以,她宁愿舍弃荣华,换父亲回来
此时,阶梯传来了脚步声,易衔辞端着一顶茶下来。
周婉凝立马换了神色,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空茶碗递给佣人,挽着易衔辞的手臂把他拉去桌案前看易洵之题的春联。
上联:春尺高梧栖彩凤
下联:万川汇海起蛟龙
字的的确确是不错的,笔锋流畅,体态端正,一看就练过。
但字里头的立意太过于惹眼,易衔辞接过佣人沏来的新茶落座身旁的椅上,神色淡淡的开口:“再题。”
周婉凝不解,一扫方才的骄矜:“为何?洵之这幅字任谁看都挑不出错处。”
“你说。”易衔辞悠悠的搁下茶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儿子的方向。
易洵之还等着父亲夸他的字,春联都是讲究彩头,这副彩头足够好了,好到他自认为无可挑剔了,一时间也犯难。
堂内无声,易洵之双手抱拳躬身。
“岁安,你怎么看?”
舒岁安原本就座在角落,一直刻意把自己置身事外,她舔了舔唇绞着手,半晌:“岁安不善笔墨,只能粗笨的表达自己的拙见。字的意头本身很好,若是出自他人口中更好。”
意思浅显,自夸是自满,但若是出自他人口中那便不是自显,有时候太过于自满张扬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易衔辞这等身份的人,更是要藏拙。
易衔辞晓得她随了舒父,闲暇时喜欢弄墨绘画,说得上是肖其父三分,不善是自谦了,比不上名家,在社交圈子里也是可以充充场面的。
“懂了吗。”易衔辞招手让舒岁安上前来,与易洵之并排站立。
易洵之这才想起其中关跷,转头认真打量身旁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姑娘。
他还真的小看了这个便宜妹妹了,原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像其他贵女那般只会撒撒娇,扮扮娇柔。
“父亲,洵之知晓了。”
话落,他重新回到桌案前提笔重写一副,只是此次落笔他没有一开始般只想着用华丽的辞藻堆积,从容的写下一幅与寻常人家一样,讲究好意头,平淡的对联。
周婉凝没有说其他,只是娇媚的轻哼了一声,端起易洵之重写的对联,好是好,只是没有第一幅意头这么好。
但还是遣了管家,叫人快些在外头挂上,不然误了吉时。
易衔辞难得笑了笑,转头看向了舒岁安。
“岁安,你也写一个?”
情天唇角牵起淡淡笑意:“叔叔,既然洵之哥哥已经写好,就不必我献丑了。”
易衔辞拿过剩下的那一方烫着金纹的正方红纸,另取了一支上好的紫檀狼毫递给舒岁安。
女孩不好推脱,接过了狼毫笔蘸墨,微微俯下身子,握笔姿势标准,落笔运腕力度自如,思索了片刻,缓缓写下一个字后,把笔搁在笔架上。
就简简单单一个“福”字。
她对易家暂时生不出什么情,写不出对易家什么华丽的寄寓,千言万语归为一个“福”。
其余人没有见过她那一手隽秀端凝的楷书,易衔辞却看过,当时舒父还在世时,私下闲聊总会夸赞女儿可以耐下性子陪他习字。
如今看来,所述不假。
这个福字笔劲秀美飘逸,在烫着金纹的正方红纸上落笔的位置大小皆宜。
易衔辞甚是满意,遣人把这个福字镶起来挂在书房。
周婉凝脸都气成一阵红一阵白,舒岁安见状忙不迭的欠身:“叔叔,岁安的字能入您的眼是三生有幸了,现如今外头的对联是洵之哥哥亲题,内宅置有这幅字,若是能给易家添福添彩,内外同贺,一荣俱荣,想必岁安也算是不辜负您的期望。”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全了周婉凝脸面,保了自己在易家的生存方寸。
晨钟敲响,到了零点,外头适时烧起鞭炮,周婉凝忙着安排下人们去筹备年饭,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易洵之看了她一眼,偷偷轻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鬼机灵。
佣人们把提前烧好的烤乳猪放在前厅院子放着,易衔辞周婉凝两人一同切下一块猪肉,配上其他菜食合着亲尝了一口,而后命管家给院里头其他人分食杀猪饭。
杀猪饭不仅仅只有肉,还有其他的菜肴,满满一桌菜肴,是本地特色。
院里头的佣人们忙活了一整天,就等着这么一顿,这是主家的恩赏,在西南,有头有脸的主家都会设分食杀猪饭,意为共同庆祝新春。
周婉凝与易洵之是淮安人,吃不惯,堂里头另设了南方的酒席,此刻四人落座在席上,易衔辞今夜开心,还特地命人备了一壶好酒,小酌一杯。
身旁的易洵之给周婉凝夹了一块剔好骨刺鲜嫩的鱼肉,周婉凝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舒岁安看着面前温馨的一家三口,捻起汤勺,喂了一口芝麻汤圆,馅从白皮流出,她想起了父亲。
往年这个时候在舒家,父亲在守岁的时候会给自己包汤圆,但自己喜欢的是花生口味,故而父亲一直迁就自己。
其实,父亲自己喜欢的是芝麻口味。
面前的汤圆她一颗不剩的入口,她替父亲亲尝了他喜欢的东西。
席面上,易洵之见舒岁安一直默不作声的自顾自用餐,敬酒时她随恭敬,礼仪也做得十足十,但是他看得出,女孩眼里的落寞。
饭席散的时候,他命管家给她备了花生糊,是她喜欢的,为此他专门问了平日接触过舒岁安伺候的人。
新春总是闹腾腾的,外头的烟火烧个没停,舒岁安也知道这股子年味没到正月十五是停不下来的。
人虽睡下了,但烟花轰鸣声不断,稍稍有了睡意又被赶跑了。
她披了件毛绒斗篷,窗子开了一条缝,冷风钻入她抖了抖,靠在贵妃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如昼的绚丽。
笃笃笃
夜已深,她原以为是风太大,起身去把门掩实时,看见来人,她惊讶的开了门。
“请问有什么事吗?”
易洵之单手拎起食盒挡在她面前:“见你今晚饭食用得不甚好,屋里头小厨房做了甜食,给你送一份。”
舒岁安侧过身子,让他进门了,毕竟外头太冷了,干晾着易洵之也不好。
易洵之把食盒搁在茶几上,她房内布置普通简单,因着夜起,只留一盏明黄的暗灯,避免刺目伤眼。
“谢谢你了。”舒岁安掀开食盒,是拿汤盅装的花生糊还有一盘酪乳酥。
“今夜谢谢你解围。”
易洵之手指不经意间敲着桌案,屋里的灯光太暗,舒岁安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得出少年的音调,不是为难之意。
“小事,同一屋檐下日后还需你多多关照。”
舒岁安把桌案上的杯盏放起,一套行云流水的煮茶功夫,沏好了一壶。
易洵之挑了挑眉接过女孩递来的茶盏,饮了一口,身子也暖了些许:“你也知道我母亲平生都被捧着,平日里为难你,还请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娇养惯了,一时间拗不过来。她不是气你记在易家名下,她只是只是”
此番话,易洵之说出口自己也不信,更别提舒岁安了。
舒岁安拿着汤勺的手顿了顿,浅笑的松了口气:“婉姨这样我也理解,也不会放心上的。”
她想起什么似的,拢了下斗篷起身,从柜上取下前几日叶君尧特地送来的酥饼,作为回礼。
易洵之常在淮安,没有吃过西南的特色,故此也不推搡收下了。
有来有回,本就是人情往来。
话到这里,目的也达到了,两人也没有相熟到可以促膝长谈。
易洵之起身让舒岁安别送,好好用餐食,食盒就让外头的佣人得空时拿回。
餐食是好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那番话听完后食欲全无。
“哎,罢了罢了”
舒岁安舀起放下几次后,终是把东西放回食盒里,置在了门口,明日便会有人来收。
她把窗沿拉下,掩了帘子。
黑暗里,枕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亮起。
院里头,有佣人提着灯笼来报,说有贵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