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金妃在殿中陪伴殿下许久。她绞尽脑汁,想要哄陛下欢心。
可无论她做何事,说何言语,陛下始终面色淡淡。男人敷衍回应着,目光从未自奏折上移开过。
金妃还以为,陛下的性子便是如此。
沉水与龙涎香混杂着,帘帐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大殿之下,少女恭顺跪着,潋滟香雾弥漫过她乖巧清丽的眉眼。
她很瘦,很孱弱,面色也很苍白。
似乎刚生了一场大病。
瞧着殿下这宫女,金妃不禁好奇——面前这个不能说话的下人,除了生得貌美些,究竟还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听了金妃的话,桌案前男子只抬头轻瞟了卫嫱一眼。那眸光又平又淡,分明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见状,金妃稍安下心。
她眼瞧着,陛下并未回应她的话,旋即李彻将目光收回,继续不动声色地批阅手下奏折。
得了一个眼神,卫嫱站起身,欲上前为二人添置茶水。
“行了。”
金妃那一双丹凤眼睨向她,“这里有本宫陪着陛下便好了。”
“你且先下去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出几分敌意。
金妃在赶她走。
李彻自桌案前抬眸,冷漠扫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拦。
她只是个下人,顶撞主子,那是掉脑袋的重罪。
卫嫱福了福身。
[是。]
此刻仍是当值之时,卫嫱自然不敢擅自离去。她索性在屋檐下站着,等候殿内传唤。
今夜院中未曾落雪。
可即便如此,冬时的庭院仍是很冷,时不时有寒风吹刮而过,激打得人浑身一哆嗦。
小姑娘缩了缩身子,脚踩着宫阶,静静地等太阳落下去。
金乌埋入厚厚的云层,天光渐黯,地上又笼了一道纤长的细影。
等明月升上来时,她的双腿僵硬,几乎不能挪动。
卫嫱大病初愈,本就身子骨弱,夜风吹灌着,少女身形愈发瑟缩。庭院内的风很冷,很凉,琉璃瓦上也落满了清霜。北风呼啸而过,吹得霜影簌簌而下,转眼间,便扑簌在她蜷长的眼睫上。
她听见自金銮殿内传来的笑声。
金妃的嗓音尖尖的,清脆的笑声与风铃声响交织着,竟有几许刺耳。
过了半晌,卫嫱终于听见殿内悠悠一声:“进来收拾茶盏。”
是金妃开口唤她。
女人姿态雍容,小鸟依人地站在李彻身侧,潋滟着一双美目,睨向她。
袅袅香气拂面,炉内的香料将近了。丝丝缕缕的水雾萦绕着皎洁的月色,扑闪在银釭的灯芯上。
卫嫱垂首上前,先是添了博山炉内的香料,尔后又为二人收拾用罢的茶盏。
精美的瓷具,内里剩下薄薄一层温水,泛着淡淡的凉意。
这一回,她的手很稳。
她生怕再将茶杯打碎,被李彻罚扫庭院。
与金妃擦肩而过时,她嗅见女郎身上脂粉味,那香气似是鹅梨香,却又不是鹅梨帐中香。
她身上的味道,要更甜腻一些。
卫嫱不敢多想。
她收回思绪,小心将杯盏收放好。然后又抽了一条素帕子,将桌角那不显眼的水渍擦拭干净。
其间,她仿若能察觉到,金妃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那双丹凤眼微微向上勾着,眼神里除了打量与端详,甚至还带了几分挑衅之色。卫嫱只当自己是看错了,匆匆低下头,将素帕攥紧了些。
第一眼,她便能感觉出来,金妃不喜欢她。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强势,很有占有之欲。
卫嫱下意识看了李彻一眼。
李彻像是未察觉到二人的“剑拔弩张”,他手中执笔,正垂眸处理公务,并未理会她。
灯火映照着男人的侧颜,他气质清冷沉稳,明黄色的外氅更衬得他愈发不可靠近。
一侧,金妃毕氏倒是分外满意,她勾了勾唇,朝着卫嫱道:
“好了,你且再下去罢。”
说这话时,金妃偷瞄了眼身侧的皇帝。
仿若卫嫱在此处,便是二人之间最大的阻挠。
月光濯濯,透过奢丽的雕花屏窗。银釭内烛火跃动着,金玉钩上光雾弥漫,廊檐落下一阵风铃声响。
卫嫱敛目垂容,终是乖顺一福身。
便就在她起身之刻。
大殿上传来清冽一声:“等等。”
他眉目缓淡。
银釭的灯火似乎熄了一熄,又在一瞬之间摇曳,如同人波动不定的心绪,在这飘摇夜色间起起伏伏。
卫嫱脚步顿住,抬眸望向殿上之人。
李彻身后燃着明烛。
烛影随风,将他的影子照得十分庞大,分外具有压迫之感。
他今日穿了件龙袍。
明黄色的外氅,袖摆处以绣着精致的金纹游龙,遥遥一望,游龙像是在迎着夜色缓缓盘旋,栩栩如生。
灯火笼上卫嫱的眉眼与衣肩。
她立马乖顺站在殿下。
李彻垂眼,狭长的凤眸挑了挑,不动声色地瞥向她。
夜风冷彻。
卫嫱听见他言道:“以后夜间,不必再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凉风徐来,少女蜷长的眼睫颤了一颤,片刻后,卫嫱稳下心神。
原来是嫌她碍事,打搅与后宫妃嫔们的良宵。
她抬眸,向李彻打着手语。
[是。]
[奴婢知晓。]
“……”
只身退出殿外,关上金銮殿门,她仿若还能听见金妃与李彻的调笑声。
李彻不知是未回应,或是声音有些轻,她只听见金妃细细的嗓音尖尖的笑,女子的笑声伴着风铃阵阵,缠绕上卫嫱的思绪。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春日。
先帝欲立储君,有意让李彻亲近丞相小姐。
少年义正辞严,直道唯心悦一人,除她之外,不再作他想。
谁曾想,方寻借口搪塞了父皇,李彻满怀心事来到卫府门前,瞧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卫嫱爹爹的友人携子前来作客。酒过三巡,那友人喝得烂醉如泥,竟一直撮合卫嫱与他家小公子。
李彻登即回宫,生了她好半天的气。
每当他生气时,便会阴阳怪气地唤她“卫二小姐”。当她上前去哄,只见少年鼓着腮帮子,冷哼一声问她:
“卫二小姐,那陈家公子可生得俊美,他可会讨得姑娘欢心?”
“卫二小姐,旁人的身侧可有这般好坐。”
卫嫱没法儿,只得好声哄了许久,最终撂下一句:“彻哥哥,我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没管着你与旁的男子说话。”
李彻又哼了一声。
“只是我吃味了。”
少年抬眸,眼底似有亮光掠过,那眼神亮晶晶又湿漉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不开心。”
卫嫱疑惑,“什么叫吃味?”
“便是我的宝贝被他人觊觎,便是——”
少年李彻忽然一顿声。
便就在卫嫱以为他已将此事翻篇时,耳畔忽然落下一声,极温柔的轻叹:
“阿嫱,我想你快些长大。”
……
快些长大。
嫁给我。
成为我的妻。
夜风簌簌,吹带起她鹅黄色的衣角。院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絮絮细雪,卫嫱脚下一个未曾留意,险些摔倒在宫阶上。
所幸她眼疾手快,扶了宫墙一把。
“哎哟,卫姑娘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德福只见她本就莹玉一般的面容,此刻被月色笼罩得愈发渗白。卫姑娘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竟连路也顾不得看了。少女细胳膊细腿儿的……德福心想,这摔一跤可了得。
刺骨的冷意自掌心传来,卫嫱站稳了身,同他打了些手语。
她在说什么?
德福看不懂。
他佝偻着身,皮笑肉不笑:“雪天地滑,卫姑娘当心。”
她点点头,拢了拢本就不甚厚实的衣衫,朝浣绣宫走去。
这一路上,风雪又下大了些,宫灯在萧瑟夜风中忽明忽灭。
李彻不让她夜间当值,那她便不来,恰好有工夫在浣绣宫中休养身子。自打喝了避子汤后,卫嫱总觉得身子不适,有时在御前当值竟也困乏得紧。为了避免李彻罚自己,卫嫱留了长长的指甲,每逢困了,便狠狠地掐自己手心。
她是真的惧怕李彻。
惧怕与他“交谈”,惧怕与他对视,惧怕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神色。
可她又不能逃避,深宫高墙,她无可逃避,也无从逃避。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她又能躲去哪儿呢?
卫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望着天上被云层遮掩的明月。
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哥哥,你如今又身在何处。
你可否知晓城中变动,可否知道李彻如今的模样。
哥哥,你可否知晓……阿嫱这些天学会了许多,我学会了洗衣、生火、洒扫庭院……阿嫱现在变得听话懂事,再也不会缠着你陪我玩闹,也不会偷偷往药里放三块方糖。
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被李彻烧毁了。
哥哥,阿嫱困在宫墙里,出不去了。
阿嫱想你,阿嫱真的好想你和爹爹。
哥哥,避子汤真的好苦,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