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未出鞘。
卫嫱愣了一瞬,而后抬起头。
她一双眼里凝结着些许水雾,夜光掠过,月影摇晃,似有什么东西于她眸间颤了一颤。
下一刻,她忍住眼底晶莹,在男人的目光下握住刀柄。
刀柄很凉。
他的目光更是冰凉如水,冷幽幽落在她身上。
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分毫感情,仿若她只是个极为无关紧要的人。
她或生,或死。
都无法牵动他眼底的波澜。
卫嫱将刀架于脖颈,绝望闭眼。
两只手因是被军鞭绑着,卫嫱架刀的动作有些困难,脖颈转瞬覆上一层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一寸寸收紧。
她的右手开始颤抖。
今夜的雨仍未停。
风声小了些,愈烈的是越发作响的雨势,犹如倒灌的天泉,将天地间冲刷得一片银白而干净。
听着雨声,卫嫱脑海中忽地闪过爹爹与阿兄的脸。
她只是爹爹收养的孤女,身上并未流着卫家的血。旁人却常常说,无论是样貌或是性情,她与兄长都是极像的。
就好似,他们生来就该是兄妹。
阿兄离开京都那日,卫嫱依依不舍,缠了他许久。前去珵州的马车便停在卫府前,兄长无奈弯身,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清俊儒雅的男子,唇角也带着不舍的笑意,温声哄她道:
“阿嫱乖,在府中等兄长归来。”
她不能死。
卫嫱握着刀柄的手一顿,强烈的求生欲自心底燃烧起来。
蜷长的睫羽翕然一颤,卫嫱抬起一双眸,四目猝不及防地相撞,缓神之际,她想要在李彻眼底看出半分不同的情绪。
然,男子一双凤眸冷彻,狭长的眼尾只向上微挑着,漆黑的眸底不带有任何异样。
寒风吹拂,对方反倒是饶有兴致,似乎在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怎么,又不想死了?”
李彻望向她僵硬的右手。
冷风扑闪在刀光之上,月色入户,折射出清冷而刺目的光芒。
见状,男人唇角缓缓勾起,他噙着哂笑,忽尔一冷声:
“卫嫱,装什么呢。”
那声音太过冰冷。
卫嫱一怔。
转瞬之际,他迎上前来。
虽是踏着刀光剑影而来,李彻身上却没有沾染半分血腥气。相反的,男人身上倒是带着几分清冽的冷香。
淡淡的香气与李彻的身形一同逼近,顿然将卫嫱周身环绕。少女忍不住朝后缩了缩身子,后背紧贴上冰冷的床栏。
李彻冷眼看着她,话语之间只剩下嘲弄与冷漠:
“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从前一样虚伪。”
令人生厌。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少女面色一僵。
灰白的面庞上是一双萦着薄雾的眸,她的鬓发未干,就这样黏在耳边。因是淋了一场大雨,卫嫱身上衣衫湿透,素色的里衣紧贴于身,恰恰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形。
她紧咬着牙关,努力抑制情绪的涌动。
即便如此,泪水依旧十分没有出息的涌上眼眶,她红着眼,避开身前之人的视线。
是啊,她不想死。
更不敢死。
她还未见到兄长,她还未等到兄长归京。如今即便身死,死在李彻身前,最多不过是让这叛乱夜徒增一具尸骨。
一句旁人根本不在意的尸骨。
还有,她怕疼。
冷冰冰的刀光,让人望之生畏。
而如今,身前男人的目光更像是一柄刀,一柄锐利的、无情的尖刀,于这个大雨瓢泼的冬夜,划开她全部的尊严。
“为何不说话?”
卫嫱泪花闪烁,眼底一片晶莹。
右手僵硬地攥着刀柄,冷到连膝盖都在打着抖。
“卫二小姐,是本王的这些话刺痛到你了么?”
下颌处忽然一紧,卫嫱的下巴被人抬起。
对方修长的手指于其上摩挲着,指尖轻轻,慢条斯理划过她的肌肤。
紧接着,男人的手指落在她的锁骨上。
卫嫱浑身湿透了,她伏跪于榻,被李彻抬着脸,呼吸起伏不平。
“啪嗒”一声,她手中的尖刀被人打落在地。登时,少女伏下身去,只余一张雪白惊惶的脸颊抬着,一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
她张了张嘴唇,发出无声的哭泣。
“三殿下。”
夜潮翻涌如海,一层层衣料坠地。窸窣的声音打断她的话语,又迫使她张了张嘴唇。
“求求你……”
放过她。
再或者,哪怕用其他的方式来折磨她。
李彻未听见她的声音,只当她不愿放低身段来哀求他。
是了,她曾经也是太傅千金,天之骄女。
又怎会发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言语?
卫嫱的唇被人堵住,千般话语吞咽入腹,又被他的唇齿咬烂,啮成絮絮的啜泣。
泪水自她面颊滑落,埋藏入湿润的发隙间。
李彻的手指亦埋入她的发隙。
对方并未解开她手腕上的军鞭,鞭身寸寸磨着她手腕的肌肤,磨出一道红痕。长夜漫漫,他倾下身,仿若在她耳边低语:
当初你喂我那一杯毒酒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这一日。
他率兵打入皇城,又在破城而入之时,单独率领一队兵马,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当初令他魂牵梦萦的卫家。
从前,这是他千方百计找借口,想要靠近、却又怕唐突冒犯的地方。
如今他还活着。
叫她失望了。
男人声音低沉,萦绕在耳边,似是一张大网,将她紧紧包裹、缠绕住。
她无法逃遁,艰难呼吸。
卫嫱只用眼泪回答他。
手腕间的磨痛愈甚,钝钝的痛意,又在顷即间蔓延至少女周身。害怕,绝望,痛苦,耻辱……万般情绪在一瞬间犹若酒坛被打翻,氤氲着潮雾,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拼命躲避,眼底闪烁着晶莹。对方的大手拽过她纤细的腕,硬生生将她拉扯下来,拉扯到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少女的声音哑了。
她张开口,却发不出声,说不出话。
喉咙间的棉花似乎鼓胀起,想要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又被他的虎口死死掐断。
仅是喘.息之刻,李彻又咬上她的唇。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
“卫嫱,这是你欠我的。”
她的眼泪滑下,湮没于未干透的发。
四年前所有的怨愆,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又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哀怨,心中只剩下了不绝的恨意。
只剩下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小了些。
窗外一片压抑,除了李彻,所有人都缄默着不敢出声,包括暖帐中的卫嫱。
少女面上挂着泪痕,看着他冷漠地抽身。
卫嫱蜷缩在床榻之角,两手虽被禁锢,却依旧倔强地护在胸前。她的泪已经流干了,身侧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子,将衣裳一件件重新穿得妥帖。
全程,对方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放肆地打量着这具身体。
在先前的对峙中,被褥已被扔在地上,卫嫱无从遮掩,更无路可逃。他的目光像是熊熊炬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皆生起火辣辣的烫意。
少女披散着乌发,混沌的眸间掠过一道恨意,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之中。
李彻根本不在乎她这微不足道的恨。
似是嘲弄,他轻蔑笑了笑。转瞬,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殿下。”
“说。”
“启禀殿下,属下在前厅搜寻到了一物。”
李彻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而后起身,自房门口取过。
隔着一道屏风,卫嫱看见他身影掠过,待对方再来到床前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阿嫱亲启。
她下意识支起上半身。
是兄长寄来的信!
原本黯淡无光的一双眸,见之立马亮了亮,她只看着李彻手里攥着兄长的家信,缓步重新走回榻边。
【小妹,展信佳。】
只瞥了一眼,男人便转过身,他捏着信件将其置于床边银釭之上。信纸登即被烛火点燃,看得卫嫱欲想惊呼。
她扑上来,竟直接徒手去抢。
手腕被军鞭桎梏,她的动作略有些笨拙,像一只莽撞的鹿。李彻蹙眉,眼疾手快地将她扯开。
“你做什么?”
火光落入卫嫱眼底,映出她眸底的晶莹。
李彻低下头,匆匆看了她一眼——方才她冲过来得着实莽撞,右手竟不管不顾地捞入火光中,如今手指有些烫伤。
虽如此,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一双眼紧盯着他手中信札。
阿,阿兄……
看出她眼底神色,李彻面色微微一变。
然,那情绪仅掠过一瞬,转瞬即逝。
李彻一手扯住她,另一只手再度将信纸贴近那银釭。
信纸遇火,燃烧出一阵火焰,卫嫱听着那呲嗞的声响,眼睁睁看着,
兄长寄给她的信件就这般一点点燃成灰烬。
拍去手中积灰,李彻轻悠悠丢下一件雪白的衫。
卫嫱这才反应过来遮挡身子。
手指被火焰灼得疼痛,愈发痛的是她酸涩的身体。见状,身前男人冷嗤了声。他唇角边似带着嘲弄,清冷矜贵的眉眼之中,却又写着几分餍足。
门外有将士前来禀报军况。
彼时李彻恰恰重新系好衣带,闻声,他连头都不回,抬步走入门外那一帘风雨中。
今夜山呼海啸,风声未曾停歇。
李彻离开时的风带走最后一点烛光,自他走后,卫嫱周遭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她身上披着那件单薄的衫,手上军鞭还未被解开,一个人抱臂坐在床边,呆呆发愣了许久。
久到她听见门外李彻撤兵的声音。
兵戈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大雨湿淋淋地朝下落,风雨声连绵不绝。
她听见门外有人犹豫道:“屋里……屋里头那名姑娘怎么办?”
“要不,将她带进宫里头去?”
“可是……三殿下他也没说要……”
再往后的话卫嫱听不真切了。
回过神,少女低下头,接着月光看见身上布满的红痕。
今夜雨势滔滔,当下月色却十分清亮。如银纱一般的光亮穿牖而入,映照出她身上凌乱的印痕,以及床榻之上,那一点氤氲开的、鲜红的血迹。
卫嫱再也忍不住,脸颊埋入双臂中,悲恸大哭。
似乎是听见了屋内的响动,门外的将士终于安静了些。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也哭累了,余光瞥见一直绑在手腕上的鞭绳。
李彻离开时,并没有解开绑住她手腕的军鞭。
她胡乱抹了一把泪,而后抽泣着低下头,一点一点,将手上的军鞭用牙齿咬开。
地面覆着月纱,凉得瘆人。
卫嫱踩在地上,捡起坠了一地的衣衫,默不作声地、一件件穿好。
里衣,袄裙,外衫,鞋袜。
重新穿妥帖,她坐回床边,像一个破布娃娃般倚靠着床栏,愣愣地发着呆。
终于,有人敲了敲门。
“卫姑娘。”
士卒一身银甲,在房门外唤她,“卫姑娘,请上马车。”
令对方意外的是,屋内的姑娘并没有拒绝,更没有问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犹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庭院外很冷。
她受了寒,还淋了雨,如今面色更是潮.红。
马车缓缓驶动,卫嫱昏昏沉沉,脑海中忽尔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年幼时,她曾发过一场高烧,半只脚迈进了鬼门关,急坏了爹爹和兄长。
待她醒来时,发现右手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绳上绑了一块玉,一块通体莹白的暖玉。
后来卫嫱才知道,这那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一步一叩,跪了整整九十九阶,于菩提神像前为她求得的一块护身玉。
那天晚上,李彻淋了雨,也生了一场病。
所幸病情并不严重,他并无大碍,只是落下了些病根,咳嗽了许久。
那段日子,卫嫱便一直为他炖冰糖雪梨粥。
当她将汤勺送至少年唇边,对方明明苍白着一张脸,却还同她嘴硬。
“我主要是前去拜拜神明,顺便给你求得这枚护身玉,没想到还真有用。”
少年李彻坐直了身子,凑上前,勾了勾她的手指。
“阿嫱,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喽!”
他的手指很凉,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却让她面上生烫。
小姑娘脸一下红了,“三殿下胡说什么。”
风铃响动,锦衣玉带的少年郎轻笑出声:“哪里是在胡说,我不管,阿嫱,你这条命便是我的。从此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
说到这儿,少年一顿,忽然开始不自然地咳嗽起来。
卫嫱坐在一侧,看他咳嗽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她只低着头,不敢再多言语。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测。
像是捉不住的一阵风,穿堂而过,唯余风铃在心中响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心窗。
卫嫱记得,那时候的李彻,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阿嫱,你喜欢皇宫吗?”
没来由的发问,引得小姑娘一怔,她抬起一双清澈的杏眸,不解地凝望向身前之人。
马车之外,北风怒号,大雨冲刷着整座皇城,前朝的沉疴仿若要在这一场夜雨中被洗刷干净。
马车摇晃着,卫嫱脑袋昏昏沉沉。
她耳边回荡着从前那句稚嫩的、小心的、满带着试探的问询。
“阿嫱,你喜欢皇宫吗?”
皇宫。
她喜欢吗?
这一回,不容她任何回答的机会。
马车渐缓,越过堆积如山的尸骨。
不容反抗地,她就这般被抬入朱红色的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