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灯火彻夜长燃。
南荛的衣裳上血迹斑斑,脖颈还残留着掐痕,除此之外,身上还不知有多少碰撞留下的淤痕。
不过才一天一夜,她便遭遇了这么多。
女医处理南荛的伤口时,裴淩便一直在边上守着。
他暗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不知在想什么。
待到女医要检查她受伤的后脑时,裴淩才亲自伸手,把她拦腰抱起来,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头挨着他的胸口。
女医轻轻拨开她的乌发。
那里肿了很大一片,发间还凝固着血块。
“严重与否?”裴淩看得清楚,不禁开口问。
那女医低声道:“瞧着不算太大的伤,只是伤在后脑,到底还是比别的地方要脆弱得多。如今只看娘子能不能醒过来,若能醒来、意识清醒,便应该没有大碍。”
可她还没醒。
裴淩眉头紧皱,良久才道:“下去吧。”
“是。”
那女医施了一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室内顷刻间安静下来,裴淩站在床边静默片刻,才走过去坐下,将平躺着的人重新抱在怀里。
他的指尖掖着她柔顺的长发,下巴贴着她的额角,喃喃自语,“就这么怕我?”
明明从前,她最喜欢追在他身后。
那时,他好似凭空冒出个小尾巴,镇日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怎么也甩不掉。
如今,她却避他如蛇蝎,连当面告别都不敢。
裴淩静静抱着南荛,皎洁的月光穿透窗棂,斑驳的碎影落在黑沉沉的眼底,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
门扉忽然被人轻叩两声。
“进来。”
严詹脚步匆匆,进来时也不敢抬眼多看,只弯腰禀道:“丞相,杨肇已经捆过来了。”考虑到南荛在昏睡,严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裴淩无声冷笑,杨肇敢动南荛,他还想跟他们算账。他正要把南荛放下起身出去,偏就在这一刹,怀中人不知是被碰到疼痛处还是如何,骤然发出一声轻哼。
他的动作顿时凝滞。
低眸看过去时,恰好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四目相对。
“……大、大人?”她眼睫轻颤,呆呆地望着他。
场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好似凝固了般,而裴淩本平静从容,猝不及防被她这样眼巴巴望着,眼底情绪急遽变幻了阵,终究还是静默不语。
谁也没料到她醒得这般突然,而他现在抱着她,当如何解释这番亲密举动?
可未等他们开口,晶莹的泪水便随着她扑簌的睫羽,倏然滚落下来。
“啪”的一声,砸在裴淩的手心。
“是大人救了我吗?”南荛声弱气微,眼皮沉重,强撑着问。
裴淩看她眼睫湿润,满目仓惶,手指还使力地攥着他的衣袍。
比起从前竭力躲开他的样子,此刻竟显得异常脆弱可怜,像受惊过度后还未缓过神来。
他复而垂眼,蜷指攥紧掌心这滴泪。
只发出一声鼻音,“……嗯。”
搁在一侧的指骨下意识攥紧,想抚她的脊背又生生忍住,下颌微微绷住。
如此紧绷模样,反倒比平日更显冷。
南荛看着裴淩,不吭声。
“不必害怕。”裴淩静默须臾,又补了一句。
话是这样说,但男人的视线太过寒峻压迫,反令她脊背耸颤,不自觉松开攥他衣袍的手,试图将身子往后缩。
腰却一紧。
环在腰侧的手臂始终未松,像一道铁钳桎梏着她。
她再度目光惶然地看向他,裴淩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绪。
他喉结滚动,知道此刻应该松手。
“不必怕。”
裴淩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重复着这几个字。鬼使神差的,依然未松手。
他本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但似乎因这一整日的动乱,整个人都不再能稳住了。
南荛微微别开脸。
严詹见裴淩被她拖住,心下明白这一时半刻不会消停,便暗自退了出去,留下一室静谧。
几欲凝固的空气里,女子的肩膀轻轻耸动,裴淩怔然抬眸,才发现她正在悄无声息地啜泣。
他不禁沉默。
人生来便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但套上权欲的枷锁后,便再难去宣泄。
他就是如此。
但眼前的南荛,却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安慰他说“我也没有阿母了”的小公主,至始至终,都是纯净无暇的。
“别哭。”他心软地叹息一声,抬起袖子,轻柔地帮她擦去眼泪,温声解释道:“之所以派人四处找你,不过是担心你出意外,段家事虽已结案,却也引起了旁人怀疑,否则,你怎会一出去便被人打晕劫走?”
——他还在撒谎。
如此纯净的她,反将他的诸多算计城府,衬托得鄙陋不堪起来。
但裴淩没有回头路,无论何种手段,都是为了让他的公主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抬眸问:“你有没有为难陆公子他们?”
裴淩道:“放心,我会放了他。”
“那我……”
“你先养伤。”
他此刻竭尽温柔地安抚她,南荛虚弱不堪,哭了不一会儿便头脑胀痛,昏昏沉沉地软倒下去,额头紧紧抵在他的胸口,手还攥着他的衣角。
他呼吸放缓,胸膛因绷紧而显得坚硬。
她可以听到他沉闷有力的心跳声。
裴淩便也静坐不动,眸光沉沉,宛若笼了薄雾的黑夜,无数情绪在其中翻涌。整个人坐在月光里,犹如一尊打磨得剔透的玉质雕塑,任她安静地蜷在他怀中。
也不知她是何时彻底睡着的。
裴淩独坐大半宿,才将她轻柔地平放回床榻上,给她掖好被角。
他还有事要做。
太傅杨晋,共有三子一女,皆是与成安大长公主所生,而杨肇正是其次子,而今二十有四,小裴淩三岁,正在宫中任职,也算年轻有为。可惜人大半夜就这样被裴淩绑了过来,已在前堂叫骂了半宿。
裴淩出来时,此人还被侍从按着跪在地上,骂得面红耳赤,“裴观清!我好歹也是陛下的议郎,你敢如此辱我——”
裴淩眸光冰冷,“辱你?看来把你转送廷尉狱,你才肯老实。”
杨肇冷笑,气焰丝毫不减,“我阿母乃是公主,我好歹也是当今圣上的表弟,便是送我去廷尉又如何?就凭那个缩头缩脑的王徹,他敢审么?裴淩……你坏我妹妹的事,今日还来对我动手……那个女人……我险些就抓到了……你如此紧张,是不是因为你背地里做了什么欺君罔上的事?”
裴淩倒觉好笑,笑此人口无遮拦,满口皆是依仗父母兄弟,此刻还敢再提南荛,当真是不打自招。
他冷然拂袖道:“王徹。”
一侧,廷尉王徹闻声出来,作揖道:“丞相。”
“他方才的话,记清楚了么?”
“下官已记下了。”
“我今日可有抓什么女人?”
“回丞相,不曾。”王徹恭谨道:“今日执金吾巡逻看见有人当街行凶杀人,遂满街搜捕,而今犯人已逮捕,于一个时辰前于牢中畏罪自尽,且据犯人口供,背后指使者为杨肇。”
杨肇不料王徹人就在此处,且口口声声颠倒是非,将南荛的存在完全抹去,一时瞋目切齿,怒声骂道:“王文长!好你个小人!”
文长正是王徹的字,王徹面不改色,心里却暗道:这杨肇当真没眼力见,那杨贵人命里便是与后位无缘,连太傅都认了,他倒好,还暗中记恨上了。再闹?闹大了就是丢太傅和成安大长公主的脸面。
倒不如老实些认栽,谁叫他瞎掺和事儿。
真要认真掰扯掰扯,这天底下能斗得过裴丞相的人,怕是还没出生。
……
另一边。
裴淩离开房间后不久,南荛便睁开了眼睛。
窗户缝隙进来的风吹动纱帘,烛影又映在飘摇的帘上,犹如幢幢鬼影。
她注视着那些影子。
南荛失忆之初,对一切都是懵懂的,除了不怕死以外,什么都怕。她不仅怕黑,怕打雷,怕蛇虫鼠蚁,还怕民间传说的鬼魅邪祟之类的东西。
夜里便是瞅见床帘的影子在晃,也会惊慌地摇醒已经睡着的段浔。
少年总是很无奈,“为什么你的胆子这么小?”
她还没说话,少年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嘀咕道:“算了,怕就怕吧,反正有我在。”
把他叫醒陪自己,她饱含愧疚,低声道:“我也想胆子大些,可要怎样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
段浔扬了扬眉梢,像是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有趣,睨着眼前失落的少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道:“为什么要做到那么勇敢?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惧怕的东西。只有一种人什么都不怕,那便是被逼上绝路的人。”
南荛撑手坐起,目光清明。
——“公主若还是不信奴婢,自可亲自在丞相府里验证,当年您出事后,许多旧物都被他带走存放于相府,其中应该必然也有公主的画像。”
——“奴婢之后还会想办法混进丞相府,倘若那时公主确认了真相,愿意跟奴婢走,奴婢便是拼上性命也会救您出去。”
这是谢明仪临走时说的话。
既然已经被抓回来了,那有些事,她必须亲自去验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