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荛还记得那句悼亡诗。
她也清楚地记得,当看到那句诗时,她心底被勾起了怎样复杂的情绪。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这像是一个深情之人为早逝的配偶所写。
全诗流传于民间,南荛记得这句诗后面有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1]。”
一瞬间,南荛联想到了阿浔。
夫妻五年,朝夕相伴,早已情根深种、至死不渝,他们曾发誓要白头偕老,到头来,却天人永隔。
活着的人除了伤心,什么都做不了。
南荛心细如发,即便她从前不了解裴淩的私事,但从他如今年岁、白日那些“闲置的女子衣物”、以及这句诗结合起来推测,就能猜到裴淩曾有妻室,且已亡故。
此刻已是子时,正常人早该就寝,即使不睡,也没人会在寒冬腊月里到处乱跑。
她却能在这里碰见他。
可见这位亡妻,在他心中所占份量极重。
南荛想过许多,却万万没有想到,看似身居高位、毫无软肋的裴丞相,在这方面竟会与她同病相怜。
一时之间,她百感交集,又抬头望着他道:“民女此前也没想到,大人竟也是长情之人。”
裴淩:“……”
裴淩的下颌不自觉绷紧,有那么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什么。
却生生忍住。
裴淩无声别过脸。
袖中手攥得死紧,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民女不是有意揭您伤疤……”她又小声补救。
“无妨。”
裴淩闭了闭目,克制地吸入一口冷气。
神智也终于清醒了些。
他负手而立,睁开双眸,注视着眼前这片梅林。
“她生前喜欢梅花,此处便是为她所建。”他淡声开口:“这五年来,我每想她一次,便会在此地种一棵梅树。”
一日复一日下来,便成了这片梅林。
他眼睑低垂,似是哀伤。
他生有一双极锋利冷凝的眼睛,双眼皮细窄,眼尾上挑,笑时温柔可掬,不笑时冷峭如刀。
当他做出这副罕见的哀伤神色时,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竟让人感受到几分说不上来落寞可怜。
裴淩杀过无数人,骗人之于杀人,还要易如反掌。可笑的是到今日,面对心爱之人竟不知如何吐露心迹。
还要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掩饰。
少时满腔信任,历历在目。
那个肯让她全身心托付信任之人,也早就不再是他了。
“节哀。”
身后传来她柔软的嗓音。
裴淩抬眼。
南荛缓步绕到他跟前,抬眼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安慰道:“不要难过,我想,尊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希望大人好好活下去的。”
不会的。
裴淩清晰地知道,她不会。
她自小,就是说一不二的秉性。
幼年时,她总是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孔雀,每次出现不是蹦蹦跳跳,便是昂首阔步。
怎么会有女孩子像她这样顽皮恣意?仗着有帝后的宠爱,从不像贵女们那样温婉柔顺,也从不做针线女红。
裴淩少时,虽聪颖擅辨、圆融机敏,然而少年看似风姿隽美的外表下,本性却是个孤僻而自负的人。
不喜曲意逢迎,不喜算计人心。
更不喜与闲杂人等来往厮混。
他冷眼瞧那追着自己身后、嚷着他名字的小公主,只觉得她是被娇惯坏了。
身为天潢贵胄,镇日只知享乐,不知民间疾苦。
而他乡野出身,自幼便活得极其艰难,尝尽人间疾苦、世态炎凉。
直到有一次,裴淩遭到了围堵。
为首者当面嘲笑贬低他,说他出身低贱,连同他刚过世的母亲一起辱骂,裴淩隐忍地攥拳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少年一半的侧脸浸在阳光下,眼睫微微低垂,眼神却森冷如冰。
他深知,要忍常人之不能忍,才可走这条路青云路。
谁知就在那时,一块小石头擦着少年的面颊飞过去。
极精准的、“砰”的一声,砸在为首之人的脑袋上。
对方捂着额头恼怒道:“是谁?谁砸的?!给我滚出来!”
“是本宫砸的,又怎样?”小公主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叉着腰大声道:“你说谁是没娘的孩子?”
一干人面面相觑,见是这位小麻烦精,都开始心生犹豫,为首那人却冷哼道:“我说的是裴淩,萧令璋,你可别对号入座。”
萧令璋瞧他一眼,便对身后的侍女道:“明仪!帮本宫狠狠地揍他!”
小公主身后,名唤谢明仪的少女利落地撸起袖子。
谢明仪打小便个子高挑,能文善武,四处帮着华阳公主打了不少架,若说宗室子弟们有八分怕萧令璋,那便会有五分怕谢明仪,私底下还骂谢明仪是萧令璋的走狗。
可他们都打不过谢明仪。
最终,两个小娘子硬是把那伙人揍得鼻青脸肿,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她像个得胜归来的小将军,蹦蹦跳跳地朝裴淩走过来。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日头阳光刺眼,树影投落的阴翳覆在他深黑的眼瞳上,教人看不清少年眼底的冰冷戾气。
她罕见地没有纠缠他,而是把随身的手帕递给他。
“给。”
少年没有接,别过脸,“多谢殿下,臣不需要。”
她笑着,一点也不恼,用手揉揉眼睛,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他说:“不要难过。”
“我和你一样,也没有阿母了。”
阖宫上下皆知,皇后是五日前薨逝的。
就连一贯花枝招展的小公主,那日也穿着身素色白裙。
少年不禁回头。
目光下移,看向她的指尖。
寒冬腊月的,少女养尊处优的手指已经生出了冻疮。
因为她跪在佛堂里,日夜不休地抄写了很多很多的经文,却依然没有救回她的母后。
撇开身份的云泥之别,此时此刻的他们是一样的,即便是公主之尊,面临至亲逝世也无能为力。
她却还是强忍泪水,安慰他“不要难过”。
“母后临终前,嘱咐我不要难过,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谁都好,让母后在天上看着我平安长大。”
“裴大人,你的阿母,一定也是这样期望的。”
……
“裴大人?”
南荛在唤他。
更深露重,夜间的北风倏然刮得凛冽起来,卷起满地落英。
裴淩站在湿冷透骨的风中,眼瞳里清晰的倒映出女子温软秀致的眉眼,一缕暖光在她的面庞上跳动,暖得就像冬日里的骄阳。
她生得本就美,此刻愈显明艳动人。
“我没事。”
裴淩从混乱的情绪里抽离,勉强拢拢袖子,垂眼作为掩饰。
无人能看见,他眼底流露出的萧索寂寥。
恰在此时,耳边又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南荛身体弱,仅仅只是多吹了会儿风,又忍不住扶着树干,费力地捂着胸口咳喘起来。
裴淩面色微变,连忙脱下身上的鹤氅,披在她身上。
她却不料他突然这样靠近,惊吓地抬头,挣扎着想脱下他的衣物。
却被他紧紧按住肩头。
“别动。”
耳边的声音压抑。
南荛失声道:“大人,这样不妥……”
她已嫁人,就算夫君已逝,但怎么可以和他这样肢体接触……
裴淩眼底暗沉,克制地绷紧下颌。
他此刻也不想贸然碰她,可她咳成这样,比他想的还要虚弱,不过是披一件衣物罢了,她就这么害怕他的靠近吗?
他按着她没有松手,强行把鹤氅往她身上裹紧了,才缓缓松手。
看着她坐立不安的模样,勉强朝她故作冷漠地强调了一句:
“本官只是,怕你着凉。”
男人冷凝淡漠的眉眼不携带半分旖旎的心思,好像只是她自己反应过度。
南荛心头产生一丝疑虑,又很快打消,手指死死攥着鹤氅,“……多谢大人。”
“嗯。”
裴淩发出一声鼻音,不便再多吐露一个字。
听严詹说,她已经变得不怕苦,喝药时不再需要饴糖。
但裴淩却开始惧怕苦涩。
他何其渴望那颗可治愈他的“饴糖”,明明就在眼前,却不知道该怎么触碰,才不会惊扰到她。
裴淩眼底情绪无声暗涌,一种奇怪的冲动沿着四肢百骸,逐渐流窜到跳动的心脏。
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真相。
就算她不信、抗拒、想逃离,心里只想着别人,觉得他疯了,那都没关系。
至少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她拥入怀中。
-
夜色寒凉。
梅林外,严詹拢着袖子来回走着,时不时搓搓手掌心取暖。
此刻公主正和丞相在里头叙旧,丞相好不容易把人哄到家里来,又等到个千载难逢的独处时机,自然不能打扰。
严詹便特地在这里守着,顺便支开那些巡逻的侍卫。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
他一惊转身,发现是羽林郎中狄钺。
狄钺疑惑地看着他,“我说严伯玉,你大半夜的一个人杵在这儿干什么?”
严詹:“我、我,那个……”
严詹记得丞相叮嘱过,公主的事还不能告诉他,此刻被当面问及,哪怕能言善辩如严詹,都禁不住有些结巴了。
严詹把心一横,撇开这个话题,反过来问他,“我说你大晚上的怎么还在相府?天天赖在丞相这儿不走,今晚又打算留宿?”
狄钺和裴丞相,虽像上下级,却又比之多一层特殊关系。
据说八九年前,裴淩少年微贱之时,曾重伤昏迷在郊外,被狄钺父亲狄昆救了性命,后来他身居高位,便数次向狄昆提及报恩之事。
狄昆那时断了腿,仕途之路被生生扼杀,只叹息道:“爬到上头也未必是好事,若君侯[2]有心,不妨日后对我这莽撞幼子多帮衬教导着些,省得他将来一个不慎,在朝中捅出大篓子,丢了性命。”
裴淩便把狄钺带在身边,时常关照他。
这五年来,狄钺便如弟弟一般,跟在裴淩左右,他没什么宏图大志,也不善于勾心斗角,整日做个清闲的羽林郎,混混日子。
狄钺狐疑地看着严詹,全然不吃这一套,“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白天他就觉得奇怪,觉得严詹和丞相说话时,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不对,准确来说,是这几日来他们都怪怪的,先是严詹熬药买饴糖,又是丞相老往廷尉衙署跑,白日狄钺无聊想来相府溜达,都扑了个空。
他们干什么呢?有事瞒着他?
严詹不耐道:“总之你别管。”
可惜他低估了狄钺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尤其是这些年来,丞相把他惯得没边儿,平日里在相府大剌剌惯了,此刻偏要好奇地往梅林里头闯,严詹连忙拦住他,急急喝道:“你别闹!”
狄钺:“我没闹!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梅林不是丞相悼念公主的么?丞相在里面做什么啊?”
这小子惯常习武,一身蛮力,严詹到底是个书生,根本拦不住他,眼看着他推开自己往里头跑,严詹一脸晦气地扶额,低骂道:“这傻小子。”
若是平日里,严长史不许狄钺进的地方,狄钺也不敢乱闯,唯恐坏了丞相的正事。但唯独这梅林是特殊的。
狄钺风风火火地冲进去,只见里头站着二人,似乎正在说话。
是丞相。
和一个……女人?
狄钺瞠目结舌,呆在了原地,彻底忘记应该如何反应,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望着南荛,像傻了似的。
南荛被他看得十分莫名。
严詹从后头追上来,满头大汗,“丞相,下、下官办事不力……”
裴淩冷声道:“下去。”
严詹忙不迭退下去。
裴淩再看向南荛,对她温声道:“娘子先回去罢,明日天亮了,本官让人帮你寻簪子。”
“多谢大人。”
南荛察觉出气氛奇怪,毫不耽搁地福了福身子离开。
待她走远,狄钺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丞相,她、她是……”他结结巴巴,心里乱糟糟的,在想丞相该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了吧?公主虽然已经去世五年,可是这还是……
裴淩淡声道:“她是华阳。”
当初裴淩之所以令严詹瞒着狄钺,是怕他得知公主身在廷尉狱后,激动之下鲁莽坏事。
而今她人已安全,便由得狄钺知晓。
谁知狄钺闻言,霎时如遭雷击,呆在原地,一脸不敢相信、如坠梦中的表情。
裴淩觉得好笑,“怎么,你不认得?”
狄钺咽了咽口水,不知消化了多久,整个人站在原地抓耳挠腮起来,尴尬道:“下官当初……没瞧见过公主的脸。”
很少有人知道,狄钺自多年前遭人欺辱、被华阳公主救下后,便一直对公主心存仰慕,只是不敢与任何人提及。
他努力许多方才选入羽林郎,可随后不久,公主便亡故了。
狄钺惋惜难过,偷偷去城外祭拜,恰好被裴淩看见。
裴淩这才知晓,恩人之后狄钺,原来早年受过她的恩惠。
不禁心存感慨。
当今天下,人人皆趋炎附势,那些昔日奉承公主之人,在她死后也都转投了他人门下,却唯有唯有这小小将领,始终铭记着点滴之恩。
只是,狄钺虽这些年记着恩情,从前却从未抬头直视过公主,连公主长什么样子都未曾看清过。
只记得她很高贵,高不可攀。
“这真的是公主吗?她怎么、怎么……”狄钺还是觉得不真实,明明已经死了的人,居然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他恨不得抬手打自己一巴掌,看疼不疼,是不是在做梦。
“是她。”裴淩微微默然,垂眼道:“她如今失忆了,暂时还不能让她知晓太多,你不可说漏嘴。”
狄钺立刻点头如捣蒜,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觉四肢发热,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真好。
公主还活着。
公主回来了。
“丞相,明日下官可以再去看看公主吗?”狄钺挠了挠脑袋,忍不住傻笑着请求道:“下官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裴淩见他这般激动,便觉不妥,原想拒绝。
但转念一想,狄钺性子外向,若有他在身边,也许她的心情会好些。
他便冷淡道:“你可去为她送簪子,但注意分寸,莫要吓到她。”
狄钺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