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林光逐姗姗来迟,好奇抱着死沉的三张桦树皮,踏水靠近,“你在干什么?”
方旬一听见声音,条件反射般歪倒在礁石,将胳膊往礁石上一支,迅速将贝壳挤乱。转回来时表情随意,说话的语气也十分轻松:
“用贝壳拼你。”
林光逐瞧了眼礁石上乱七八糟的贝壳,将桦树皮放在礁石上,又递过去录音笔。
“你还是用这个画吧。”
方旬正憋着一股郁闷气儿呢,二话不说接过录音笔,一气呵成画了只乌龟。画完后手掌对着桦树皮做了个“请看”的展示手势,说:“这是你。”
他觉得自己又在犯神经,莫名想要激怒林光逐。可人类只是平静凝视乌龟片刻,漂亮透彻的桃花眼微微弯下,说了声:“你好幼稚,也很可爱。”
如果是其他人对方旬这样说,那他可能会毫不客气的立即发火,深深被冒犯。可当林光逐这样说时,方旬只能恍惚看见青年浅褐色眸子中的温和笑意,语气正经说着听起来像调情的话。
平白让他心跳乱了节奏。
叮——
耳根处突然一声警钟长鸣。决明那句“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哄骗你”不合时宜地响起!
方旬猛地回神,冷笑着将唇角轻轻一扯,抱臂说:“同样的话你和多少人说过。”
“这个问题我得仔细想想……”林光逐接过录音笔,笔尖沙沙接触桦树皮。抬眸时看见人鱼弯身将下颚枕在了礁石上,清透俊美的脸上映着湖蓝色的水光,瞄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又偷感十足地瞄上一眼。
林光逐唇角弧度更大,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等画完了才将桦树皮往前轻轻一推,“小乌龟是我的话,那这个就是你。”
他画了一只正母鸡蹲的小黑猫,比起方旬惨绝人寰的画技,他画的小黑猫更加贵气漂亮,也是之前收养过的凶悍流浪猫。
方旬甚至都没看一眼这只小黑猫,气急撑起来说:“不是说要仔细想想吗?我白等这么久。还是可爱的人太多你都数不清楚了?”
林光逐没再拖延,说:“小朋友。”
方旬脸上的吃味之色一滞,“……什么?”
林光逐回忆说:“上次夸可爱的,是几年前送我妈去医院化疗的时候,医院门口有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过马路。他们带着橘黄色的小帽子,手上拿着小红旗,怕绿灯时间不够跑起来书包一颠一颠,腿看起来非常短。等他们走远了我和我妈都还在车里笑他们腿短。”
说这些的时候,人类青年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柔软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沐浴在阳光之下时,眼帘下方形成一块不明显的暗区,显得鼻梁与发丝边缘漫出的那层微光美到窒息。
又在人类转身时,这层微光从发丝边缘顺滑流淌到耳廓,方旬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人类的耳朵很薄,顺着阳光时耳廓居然能几乎被照透。
林光逐也没说让方旬帮忙搬桦树皮,十分自然直接将桦树皮扔海里了,随树皮漂浮在海面。方旬下意识跟上去抱住桦树皮,亦步亦趋跟着林光逐,等反应过来后心里不免暗骂一声。
这时,
走在前面的人类突然又停下,回过头冲方旬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你也是小朋友。”
**
桦树皮泡过了海水,暂时不能书写。
林光逐将他们铺在洞窟内能够照射到阳光的地方,等到第二天下午它们才彻底干透。
桦树皮一干,他就迫不及待将其抱到岩石之上,寻了处地势凸起的地方当作桌子。
原先割下桦树皮只是为了默写《航海奇遇》,可就在昨天方旬画了那只小乌龟后,林光逐突然有了一些新的设计想法。
灵魂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也是他作品中最缺少的东西。
林光逐回忆着那只长满藤壶的小海龟,以及在宠物医院隔着笼子炸毛的小黑猫,提笔“刷刷”在桦树皮上作画,精致侧颜显得认真又专注。
只不过五分钟就潦草画出了设计稿的雏形——
一只傲娇昂着头的小黑猫,母鸡蹲蹲在小海龟的背壳上剔除藤壶,小海龟则是因疼痛满头大汗。
比起画了三十七遍废稿的长明灯,这次的设计稿画得格外顺利,灵感充沛。
林光逐依稀之间好像能总结出一个道理:万物有灵。想要让自己的作品有灵魂,他缺的一直都不是原材料,而是故事性。
大约三小时以后。
右侧边的海水里传来一道人鱼的询问:“你还没默写完吗?什么破书,内容这么多。”
林光逐头也不抬答:“我没在默写。”
“那你在干什么?”
“画设计稿。”
海水里突然没声音了。
林光逐也没在意,继续专注于工作。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他才满意收笔。转眸时看见方旬不知道何时缩到了洞窟最角落的地方,垂着头失神盯着海水,脸色微微发白。
林光逐起身问:“你身体又开始不舒服?”
“还行。”方旬脸色更白,也没抬头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问他:“画得顺利吗?”
林光逐说:“蛮顺利的。”提起自己热爱的工作,他总是会格外多说几句,笑道:“已经好几年没有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了,我觉得这一稿还算成熟,再轻微改动一下就能当作成品。”
“…………”
方旬“嗯”了声,没再吭声。
林光逐仔细观察人鱼的脸色,黑睫轻颤着,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仿佛泡在了数九寒天的冰泉之中,人鱼冻到直打哆嗦。他不放心多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方旬说话比平时更简短。
状态也比平时更加消沉。
隔了几秒钟突然问:“桦树皮够用吗?”
林光逐不知道他怎么了,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又要面子强撑着。索性礼貌不再多问,实话实说答:“不太够。之前在陆地上时我一般用平板或电脑软件画设计稿,有不满意的地方直接擦掉再画。海岛上条件不允许,画错了只能重新再完整画一次,三张桦树皮不够用。”
“好,你明天再去割点儿。”
方旬在角落里闭上眼睛,面无人色说:“我到时候帮你弄回来。”
夜已深,等林光逐沉沉睡去之后,方旬才从角落里出来。
他顶着夜晚冰凉彻骨的风,游到了堆满贝壳的那块礁石处,失魂落魄盯着贝壳许久。
才抬手用贝壳拼出一行字。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46天。”
他知道林光逐在画什么——
长明灯第三十八稿。
**
第二次晒桦树皮,依旧是隔日下午才晒干。今天也是约好的第二次学术交流日期。
今天一整个白天方旬都没和林光逐说话,也没提这回事儿。到了晚上林光逐走到方旬身边,温和问:“需要帮忙吗?”
方旬抬眼看着他,深邃清澈的蓝眼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垂眼时低声说:“你的确是心甘情愿想帮我,但帮我的时候,你觉得很恶心吧。”
和不爱的人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恶心。
像在出卖自己。
林光逐:“……”
生病的人是会情绪不好,身体不舒服会影响身体激素。当初林母每次化疗结束时也会毫无缘由地在副驾驶上哭,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小事情发脾气,比如买的豆浆冷了。
正是因为有过太多类似的经验,林光逐能够包容人鱼情绪上的反复无常。
第二次学术交流比上一次要沉默许多,两人各司其职,一个专注于手上,另一个偏着脸紧紧闭起眼,隐忍一声不吭。
从天黑到天明,林光逐都已经累了,时长已经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眼看着好像毫无结束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手法有问题?”
方旬睁开眼睛看他一眼,面无表情说:“别弄了,你的黑眼圈要挂到下巴上了,赶紧去休息吧。”
林光逐做事从来不半途而废,活到现在半路放弃的计划满打满算,也只有长明灯。他立即皱起眉头,说:“为什么又不弄了?”
方旬还是面无表情:“你不是觉得恶心么。”
“……”这都已经是数十个小时之前的话题了。
林光逐颇为冤屈道:“我没觉得恶心啊。”
方旬唇角轻轻一扯,俊美的脸庞上写满了诧异,“嚯”了声说:“感谢您百忙之中做了十几个小时的心里建设,到现在才能违心说不恶心。”
林光逐笑了,说:“你昨天一晚上没说话,就是因为气这个?”
方旬:“……”
林光逐突然想起,追问:“那你昨天白天不和我说话,又是在气什么?”
方旬静默片刻,恼火道:“我不和你说话你不也没主动找我?而且我没话跟你说,不行?”
林光逐耸肩淡声:“当然行。”
两人继续。
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林光逐开口说:“我真没觉得恶心。”
方旬眼眶泛酸,抿唇看着他。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情,人类依旧气质禁欲冷淡,衣着整齐脸不红气不喘,一点儿也不像动情耽溺其中。唯一暴露的,可能就是那双漂亮桃花眼下浮起的生理性桃红色,也许是累的。
很快,方旬又看见人类温柔抬睫笑着,启唇时眸子带着通宵后的湿.漉.漉水气:
“没记错的话刚见面时我就和你说过,我觉得你的身体很美。我一直都很喜欢。”
话音落下,林光逐感觉手上的突然间壮大了几分,他头疼看向方旬。方旬自然也能感觉到变化,耳尖通红不看他,故作镇定盯着海水。
林光逐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
再不睡觉他都怕自己会猝死。
可就这样半途而废他又实在不愿意。
最后只能问:“怎么样才能让你更舒服?”
方旬:“……”
光这一句话就已经够让他舒服了,灵魂都为之颤栗。
想想看,爱而不得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问怎么样才能让他更舒服,这实在是……
刺激。
可方旬脑子里仍旧紧绷着一根弦,他分辨不出林光逐说的话是真是假。
即便是真话,林光逐喜欢他的身体,会不会单单指的是尾鳞?
能够做成长明灯的尾鳞,林光逐当然喜欢。
想起都痛心,方旬被这个猜想自虐到不能呼吸,鬼使神差屏着气说:“如果想早点结束,就别学术交流,搞点其他的。”
人鱼说这话时气息很轻,轻到像一根羽毛从耳廓刮过,林光逐的耳根莫名有些痒。
他语气也不自觉放轻,像在说悄悄话,“你……你想搞点什么?”
方旬观察人类脸上的表情,见对方是真的茫然,索性心一横道:“情感交流。”
比起刚才的轻声细语,这四个字倒是掷地有声。林光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霎时间松开了手,坐着的背脊僵直。
其实大概已经能猜出方旬想干什么,但他也怕自己会错意。只能警戒着、试探着顺着往下问了句:“什么情感交流?”
洞窟内变得更寂静,许久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林光逐,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方旬尾音变得隐忍而又沙哑,手掌第一次覆盖到林光逐的后脖颈上,拇指指腹暧昧地上下抚摸,深邃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林光逐。
深海珊瑚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以往只觉得这气味沁人心脾,现在后脖颈覆着片滚烫,林光逐突然又觉得,这气味带着不可忽视的强势压迫感,有点儿像烈酒,他意识到自己心乱了。
在他沉默的时候,方旬手上不满捏了捏催促他回神,呼吸频率变急促,声音更沙哑:
“我想要你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