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船上的海洋专家都是弱智。
若不是没有航海经验,林光逐不可能带上他们。
现在弱智一号兴奋调大收音机音量,“……距离我国首次发现人鱼踪迹已有两年,迄今为止有四队科研团队自南洋海域无功而返,宣告解散。目前全球关注度最高的还是一月前启航的波塞冬号,说起波塞冬号,就不得不提起出资赞助它探寻人鱼传说的人——林光逐。”
“林老师,这里面提到了您诶。”弱智一号挥手,看向书桌边的青年。
晚风悠扬,轮船顺着大海的节奏摇曳,海浪声拍击船舱,宛若振铃。青年有着一张温和精致的面孔,鼻梁高窄,碎发凌乱束在脑后,为他一丝不苟的气质添了几分艺术家特有的薄情韵味。他正垂眼拼凑一具人鱼骨骼模型,闻声看向这边,礼貌性颔首微笑了一下。
收音机还在继续,男女主播滔滔不绝。
男的说:“这位天才艺术家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最后一件作品《鲛人断尾》雕塑像以三百六十万美刀的价格被俄罗斯的某位富豪拍下,已经纳入了私人收藏室中。”
女的说:“这件作品好像获得过雷普国际艺术奖?很大的荣誉,可惜我们没机会见识了。”
男的:“两年前的确获奖了。但是林光逐拒绝领奖,他接受采访时表示那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残次品,他本人十分不认可这件作品。”
女的惊讶:“啊?”
男的:“哈哈,我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果然艺术家的世界,我们这些普通人理解不了。”
弱智总算发现这些话放给本人听很冒犯,尴尬将收音机调小。可他不熟悉操作,竟反向将声音调大。收音机里,男声唏嘘突然刺耳——
“不过林光逐已经两年没有公示过任何作品了,外界盛传他遇到了灵感瓶颈?也许他这次资助航海队寻找人鱼,就是为了找灵感。不过要我说啊,他就是太完美主义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雕塑作品都充斥抽象怪诞色彩,人的指甲、动物眼球,都必须用真的。真是毛骨悚然,这哪儿是艺术品啊,这不就是标本嘛,就还,”
“挺变态的。”收音机断在了这句话上。
年轻的海洋生物研究员“唰”一下子站起身,脸都白了,连连鞠躬道歉。
看着青年一步一步走近,他汗如雨下,深觉实在是冒犯,就算被骂也是活该。可林光逐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将刚拼好的人鱼模型递给他,“别紧张,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上这艘船的人都对人鱼感兴趣,这很浪漫,我对心怀浪漫的人从来都很包容。这个小礼物送给你了,希望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能相处愉快。”
“……!”研究员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点头。
等林光逐离开后,他手舞足蹈与同僚说:“林老师人真好,他不仅没生气,还送我礼物!我都要爱上他了。”
角落里,一位身着白大褂啃牛排的帅气青年吐掉骨头,嗤笑说:“拉倒吧,船舱里没垃圾桶,他只是找不到地方丢垃圾。”
说完也没有管其他人,拽出抽纸潦草擦了擦嘴边油渍,两手插兜吊儿郎当走出船舱。
“那是谁?”有人问。
“哪个?哦,张谨言,他是林老师带上船的心理医生,听说从小就和林老师认识。林老师这么温柔体贴的人怎么可能有心理疾病呢,估计就是借着看病的名义,蹭船旅游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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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状况变严重了,之前还只是梦见人鱼,昨晚开始出现幻觉。”深夜,轮船某间卧室内,张谨言敲击笔电键盘,“药不能停。”
林光逐纠正,“不是幻觉。我看见海浪里有一条躲躲藏藏的人鱼,绝不可能看错。”
张谨言无语惊笑:“躲躲藏藏?”
“……”
两年前,林光逐第一次做这个梦,一条蓝黝尾巴的人鱼死气沉沉飘在海里,身下都是血,将海洋染红。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境,精力衰竭又厌烦,梦中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让他身临其境,他将梦里的那条人鱼雕刻出来,作品明明完成了,他却觉得从外到内更加空虚。
这是一件没有灵魂的残次品,只仿出了梦中万分之一的鲛人神韵,还远远不够。
“和梦里是同一条人鱼,是雄性。昨夜凌晨三点他躲在海浪里跟着这艘船,在我转过头看的那一瞬间缩到水面下了,他在躲我。”
“嗯……”张谨言面上点头,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患者幻听幻视,失眠。
林光逐走到卫生间脱掉衬衫,褪去外裤,白皙的大腿在无光的暗室中若隐若现。他又散去发绳,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淋浴水声。
张谨言瞬间站起,耳尖染红。拎起笔记本飞速往外走,“你神经啊!洗澡不关门是什么臭毛病,你忘了我也是同性恋了吗?!”
“等一下。”水声停了。
张谨言硬着头皮往回看,他甚至怀疑好友是不是故意的,这是否是某种成年人的潜规则暗示。但当他看清林光逐探出门框的脸,呼之欲出的悸动感瞬间灰飞烟灭,这可是林光逐啊。
一个只在乎完美作品的疯子,也许肉/体在这个人的眼中,和白菜没有区别。
“去向研究队要一台录像设备,今晚我睡在底舱,那儿有与海洋相接的玻璃窗。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梦里那条人鱼长什么样吗?”湿透的黑发紧紧贴着锁骨,露珠从胸膛流下,林光逐眼睛亮得惊人,“明早八点钟,来甲板看录像。”
当夜。
底舱不比甲板,这儿潮湿寒冷,不是睡人的地方。空气里都弥漫着难闻的石油味,研究队知道他想睡在这里面,齐齐惊掉下巴,轮番上阵劝阻。最后实在是拗不过他,为他铺好一个简易床铺,留了台录像机才闹哄哄离开。
林光逐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邮轮餐厅中有细碎的交谈声,张谨言走进后左看右看,径直走到林光逐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乐了:
“我的大艺术家,说好的录像呢?”
林光逐慢条斯理用叉子拨开水果沙拉,漂亮的眉眼抬也未抬,简略说:“他没出现。”
张谨言一脸“我就料到”,抱臂笑说:“是他没出现,还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我吃完了,用餐愉快。”林光逐起身扯出餐巾纸擦拭唇角,走出了餐厅。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天,每天早上张谨言都乐此不彼问他同样的问题,而林光逐也次次吃瘪。底舱实在是太冷,第四天林光逐扛不住了,白天将录像设备还给研究队,夜晚最后一次歇在了底舱。
除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底舱内还有研究员们自发为他搭建的一个小工作台。此时台子上放着一些杂乱的设计稿,以及一只录音笔。
设计稿有数十张,都是他参考了一些古代灯具的模样设计出来,每一张稿件的右上角都标明一行圆珠笔正楷字体:
【长明灯第X稿林光逐】
“今天是2035年8月10日,七夕节。妈,节日快乐。”他打开录音笔。
两年前,就在他开始梦见断尾人鱼的那段时间,林母生了一场重病,危在旦夕。虽然后来救了回来,身体却大不如前,眼睛也逐渐不好使,看不清楚电子屏上的文字,林光逐只能发语音。在海上信号不好,林母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他索性记录感悟,以后见面再播放,证明自己每一天都有在好好吃饭,让妈妈安心。
“长明灯的设计稿已经画了十几版,我却都不大满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差了点。可能真正抓住那条人鱼后,我才会有灵感吧。”传说中人鱼尾熬成油制作成灯,能够长明不灭。
林光逐神色柔和下来,继续:“这次的作品我不打算拍卖。如果计划顺利,我回去后把长明灯送给你,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但是好像不是很顺利,我觉得有些挫败。那条人鱼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说到这里林光逐突然噤声,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底舱的圆窗,像惊呆了,几秒钟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出现了!”
底舱圆窗连成一排,每一扇窗户都十分小巧。昏暗的灯光照射下,连续四五扇玻璃窗外都有黝蓝色鱼尾缓慢游过,仿佛成色绮丽的丝绸随海水鼓动,将玻璃都切割出五光十色,看起来就像巴洛克时代的彩色玻璃。林光逐不敢站起,从口袋里慢慢掏出手机。
刚准备按下录像按钮,那条漂亮的鱼尾巴就“嗖”一下子迅速消失在海水中。
“等等!”林光逐面色微变,猛地站起跑到玻璃窗边往外看,松了一口气。
人鱼没有游远。
他在一团探照灯的射光之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蓝色光晕。
虽然看不清,但林光逐总觉得那边有一道格外鲜明的视线,正好奇盯着这边。想了想,林光逐拿起手机对着窗子晃了晃,紧接着向后扔开。
果不其然。
人鱼迟疑片刻,在大海中环出了一个姿态优美的圈,健壮的鱼尾巴轻轻一摆动,就再一次被海水推送到玻璃窗前。模糊的影子冲破黑暗逐渐清晰,林光逐激动盯着窗外这张脸,只感觉呼吸都被冲击到停滞了——
这是一条雄性人鱼,要是以人类来类比的话,是二十岁出头的矜贵青年。五官骨像略有些异域,皮相却实在轻透美丽,耳朵外圈长着蓝金色透明状的鱼鳍,随眼眸流转而微微摆动。对视久了,林光逐只感觉窗外有一道神秘的强吸引力,迷惑他投身大海。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去过的九寨沟,那里有一片广阔的蓝色湖泊,美到目眩。正如人鱼青年的眼睛,深邃又清澈。
“你好?”林光逐按捺激动,打破了沉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人鱼摇了摇头,抬手拿食指敲了敲玻璃窗,指了指他身后。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林光逐自己做的鱼汤,装在保温桶里——他吃不习惯邮轮厨子的手艺,偶尔得空时会借厨房为自己开小灶。
林光逐拿起保温桶试探性往门的方向走出几步,人鱼也跟随他游动。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他突然间懂了什么,兴奋向外跑出,从底舱到甲板要跑足足四层高!
他爬楼爬得气喘吁吁,白皙的额间渗出薄汗,身体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两年了!他等待这一瞬间已经整整两年了。
此时此刻只有兴奋与激动。
甲板上有执勤的船员,林光逐特意绕到无人之处,探出上半身向下看。
人鱼在海水中冒出半肩高。
“如果被人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林光逐一边想着,一边搬起救生艇扔进海水中,单脚踏上栏杆的外围。邮轮船高足有十几米,看一眼都觉得肾上腺素飙升,他却只觉得刺激,艰难顺着楼梯绳往下踩,这个过程花去了半小时,他才安全落稳到救生艇之上。
海浪呼啸声像恶犬狂吠,人鱼一直谨慎在远处游动,并不靠近他。
“这里除我之外没有别人。”林光逐说着将内兜口袋翻出,示意没有带任何东西。
人鱼才向他游来。
林光逐新奇不已,喃喃自语:“不可思议,你居然知道录像机和手机会拍到你。”
这代表人鱼是有智慧的。
等人鱼游到跟前,林光逐也害怕遭受攻击,试探性伸出一只手询问: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