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把江照雪问住,她惊疑不定看着裴子辰,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也没说过啊。
裴子辰看出她眼中疑问,解释道:“悬崖上,师娘用的是师父的招式,和当年一模一样,如果当年救我的是师父,今日他不会杀我。所以,是师娘救了我两次,对吗?”
其实来到灵剑仙阁后,他早就想过,沈玉清信奉天命书,为什么会救他。可他又听闻,沈玉清曾因违背天命受过,被罚时间,刚好与救他一致,于是他给他师父想了无数理由。
譬如救他那一刻是真心,但后来改变了想法,又或是其他。可无论是什么理由,在同样的剑法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抵住万千杀人之剑时,他便清晰意识到——
不是沈玉清。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静静注视着江照雪,固执等待着答案。
江照雪有些尴尬,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么郑重提到救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害怕他把此事看得太重,便轻咳了一声,强调道:“这事儿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当时就是路过。那天我和你师父吵架,刚好遇到这事儿心烦,随便帮了一把而已。”“那如今呢?”
裴子辰注视着她,仿佛在期待什么答案,追问道:“师娘随我到这里,满身伤痕累累,受尽磋磨,也是随便帮了一把吗?”
江照雪被他问的僵住,裴子辰没有逼问,可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她,仿佛不得答案,便不会罢休。“要不说实话?”阿南在江照雪识海里,试探性开口,“就说要用他的身体养神器,他现在知道你救了他这么多次,肯定感恩戴德,你说了他也愿意!”
江照雪没回声。
说实话?
和一个注定要杀她的人,和盘托出不知道要执行多少年的计划?
而且,裴子辰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江照雪看着他毫无生念、唯一只对她有一点期盼的眼睛,知道他是在找自己活下去的依托。
她怎么都开不了口。
如何在他一无所有时,告诉他,现下这一点好,也是别有所图呢?
只是在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彻底绝望,哪怕为了恩情活下来,也绝不长久。
她不想回答,然而少年人格外清醒,他平静看着她,认真道:"师娘,你要我的性命,我总该知道您想用我的性命做什么,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江照雪听着,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去。
暗骂了一声“难缠”之后,她咬咬牙,终于开口,认真道:“我想要你过得好。”
这话明显出乎裴子辰意料,他皱起眉头。
江照雪盘腿坐起,谎话信口拈来:“你乃翩翩君子,宗门白璧,我知道你命中注定有此劫难,其实有我没我,你都可以活下来,区别只在于,如果没有我,你的命数是成庵。”
成为九幽境的主事人,带着九幽境踏灭真仙境。
她半真半假的说着,语气认真道:“我不忍你成魔,故而相救。”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
裴子辰想不明白。
江照雪掷地有声:“因为我是你师娘。”
裴子成一愣,江照雪学着以前沈玉清教训她的样子,正气凛然道:“这世上没有人天生为恶为善,都是白纸,由人涂抹。你如今什么都不曾做过,未来的恶果,怎能算在你的身上?他人因恐惧杀你,我
明白,可我是你长辈,对你有教养之责,怎可在你还能改变之时,便图简单省事杀你?"
“可师父已经决定杀我。”
"那是他错了!”江照雪斩钉截铁,“他年轻时和你差不多,凭什么你就非得是魔头他就是正道之光?他要是像你一样这么被逼着跳崖,我看他比你还快成为魔头。"
听着这话,裴子辰一瞬了然什么,再次确认:"我….…和师父少年时很像?"
“像啊。”江照雪看着面前少年,让自己语气充满了鼓励和关爱,“你别看他现在冷冰冰的,但他以前也就是你这个样子,人很好子的。他能做的事儿你都能做,未来你甚至可以成为比他更好的人,他没
当好一个师父,我来替他补偿。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你,教导你,陪伴你成神,到……"
江照雪顿了顿,含糊道:“到你我该分开那一天。等那时候,你不管成神还是当个普通人,你都可以好好生活。”
江照雪看着要快熟了的免子,亮品品的眼盯着免子,想着未来,喘角笑意压不下来,高兴道:“你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遇见很多很好的人,言欢自由呢,就四处走走看看,凭着这张脸,有些露水姻缘也
很容易。”
“师娘!”裴子辰一听,便有些慌乱,“弟子不会……”
别慌别慌,”江照雪估计他是被 露水烟缘 刺激到,赶忙道:“我说笑呢,咱们不找露水烟缘。你可以谁都不找,也可以去人间,找一个喜欢的人,自己摘个院子,两人每天做饭,种地,养鸡,看喜欢的演出,哦,你还手巧。”
江照雪看了一眼他修长的手指,认真夸赞:“可以做很多小东西,说不定……还能成新一代鲁班呢?反正,活法有很多,重要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体会幸福的可能。”
江照雪抬眸看他,认真道:“而且你要记得,有很多人爱你,你的性命很珍贵。你是因为爱活在这世上,因为父母兄长爱你,所以让你逃过九岁那一年一劫;因为顾景澜、你的其他师弟、还有胖胖爱你,所以他们坚持让你走到最后。还有我——"
裴子辰眼神微动。
江照雪并未察觉,厚着脸皮道:“虽然我没有他们那么深情厚谊,但是,我也是希望你过得好的。”
所以才从悬崖陪他一跃而下,在雪山背他涉雪而行。
“师娘……”
裴子辰鼻头发酸,沙哑轻喃,却不知该说什么。
江照雪见他模样,赶紧安抚:“不过你也别太感动,我这个人可不是白白帮忙的。我知道你以后肯定有前途,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如今对你的恩情,”江照雪拍在装子辰肩头,目光炯炯,“要记得孝顺
我。”
这话让裴子辰忍不住笑开。
他看着面前看上去没有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子,侧目落到她伤痕累累的手上,愧疚从心中浮现。他抿了抿唇,认真道:"师娘盛恩,弟子记得,永远记得。"
"那可就太好了!"
江照雪见他缓过来,目光又挪到烤兔上,终于可以询问自己惦记了好久的事:“兔子熟了吗?”
“好了。”
裴子辰见烤得差不多,递了烤得更好的一只给她。江照雪兴奋接过,兴致勃勃低头炫肉。虽然没有调料,但野外兔子肉自带肉香,江照雪吃得非常沉迷,裴子辰静静看着,感觉心上也暖了起来,他笑了笑,也跟着江照雪低头吃肉。
江照雪把肉很快吃干净,心满意足,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你知道落崖那一日,灵剑仙阁的魔修哪里来的吗?”裴子辰听到一愣,随后想起,那一日的确有许多魔修突然出现,帮着他一路到天命阁抢到了溯光镜。那种场景,是个人都会认为他与魔修有关联,他慌忙道:“师娘,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知道……”
"明白了。"
江照雪点头,毫不犹豫就信了这话。这些魔修肯定与裴子辰有关系,估计裴子辰不是谁的转世就是什么血脉,小说都这么写,但他本人不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具体还得以后找新线索。
江照雪没多想,随后拍了拍肚子道:“我吃饱啦,睡觉啦!你守夜。”
裴子辰愣愣看着这个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江照雪便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裴子辰边上。
裴子辰瞬间僵住身体,正要开口,就看江照雪把外袍脱下来,往两人身上一盖,装子辰慌得抗拒,江照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凌上前去,在他累张开口之前,盯着他咸胁道:“从今天起不要和我讲破规矩,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要是敢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就把你衣服扒光——”
剩下要干什么,江照雪没说,但光是扒光这件事明显已经是极大的威胁。
裴子辰紧张看着她,话都不敢说,江照雪看着他耳朵都红起来,笑了笑,警告道:“我忍你们灵剑仙阁很久了,别惹我。睡觉!”
说着,江照雪退身靠到墙上,盖着衣服,闭上眼睛。
衣衫盖在两个人身上,形成了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空间,温度在这个密闭空间自然升腾起来,终于让裴子辰的身体有了些许温度。他没有金丹,只是个凡人,若非刚才活动做事,早就冻僵了。然而江照雪别说有灵力护体,就算没有,就凭白虎血脉,也是一身热血,生机勃勃,整个人像是一个小火炉在他身侧,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从未和女子这样亲近,整个僵着根本不敢动,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江照雪察觉他一直僵着,闭眼劝慰:“别紧张,就当刚认识我那样,大家一起出门逃难,心中无愧,怕什么呢?”
裴子辰没应声。
江照雪着实有些困了。
现下装子辰醒了,哪怕他只是个少年,他什么都做不了,但在这漫天大雪里,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心安,于是她放纵自己睡去。没一会儿,她便支撑不住,头上一歪,就砸到了装子辰肩头。
裴子辰肌肉绷紧,感觉她柔软的发丝蹭在自己脖颈。他闭眼诵念清心经文,觉得江照雪说得容易。
和刚认识一样?如何能一样呢?
那时候,她是为他而来,从天而降的神女,是姑娘。而如今,她是代师父行长辈之职,劝他迷途知返的神明,是师娘。
他无法辨别这两者之间具体到底有什么区别,只在知道她身份刹那,有什么如退潮般沉默而去。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亲疏有分。
这是他的师娘,他多看一眼,都是失礼冒昧。
然而他也知她说得不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她说她忍灵剑仙阁很久了。
裴子辰忍不住回头看她,想起他在灵剑仙阁的听闻,还有曾经见她的时光。
灵剑仙阁规矩繁杂,她过去在仙阁,一直是众人背后嘲笑议论的存在。就连那时候的他,都不太喜欢她。
因为那时候,每次见她,她都在因为师父迁怒别人。就连他自己,都因阻拦她见沈玉清,受过她两顿鞭子。他一直以为,她蛮横无理,不辨是非。然而如今却突然意识到,哪里是她蛮横无礼呢?
她这样的性情,不过是在灵剑仙阁那样的地方,被所有人一起慢慢折磨成了那样不堪的模样,最后再用她的不堪,嘲笑着她。就像将老虎关进铁笼,看老虎发疯之后,再说“它果然危险,该关入铁笼。”
愧疚从心头浮起,暗骂自己为何当年如此眼瞎。
她明明是这样好的人,不过是……不过是太喜欢他师父而已。
她喜欢他,嫁给他,为他付出,却连见他一面都难,她只是想见他,想要自己的丈夫关爱自己,又做错什么呢?
她这样喜欢他师父,喜欢到只要是他的弟子,身上带着他的影子,她就能不顾一切。
他知道自己像沈玉清,他用了七年,观摩,学习,模仿。可他终究不是沈玉清。
她看重他什么呢?
看重他是沈玉清弟子的身份,看重他的性情,看重他翩翩君子、宗门白玉?裴子辰转头看向山洞外,这世界只有落雪之声,山洞中的火焰声,还有身侧人的呼吸声。
假的,都是假的。
他突然觉得一种孤子一身的绝望,他清楚知道,江照雪看重的,都是假的,都是虚妄。
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属于他。他无所牵绊在这世间,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他为什么活着?六亲离世,无人在意,就连江照雪这点偏爱,都不过是因师父的延续,相比对于师父,不过百万之一,千万之一,哪怕他消失,也不过是略有遗憾。他到底为什么活着?
心里空得可怕,空得发疼。
目光转挪时,他看到地面匕首。
匕首上镶嵌着宝石,江照雪哪怕是武器,都是这样花里胡哨。他看着匕首上的寒芒,突然感觉到一种无端的吸引。他仿佛是着了魔,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隐约感觉只要握住这把匕首,割破喉咙,当鲜血像景澜、像胖胖一样飞溅而出时,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他克制不住伸手,心绪终于在这一刻变得波澜翻滚,甚至带了期待。
结束了。
只要他拿到刀,他就可以结束。他不会再痛苦……
也就是手指触碰到匕首刹那,旁边江照雪突然惊叫出声:"啊!"
这声音猛地唤醒裴子辰神智,他僵住动作,随后就听咽了咽口水,喃喃:“麻辣兔头……”
裴子辰愣在原地,他回过头来,看见江照雪竟是顺着他一路倒了下来。满是冻伤的手从衣衫下露出,化作裴子辰眼中锐痛。
他在想什么?
他一瞬反应过来。
江照雪这么辛苦将他救下来,他家里人用性命将他保下来,还有景澜……胖胖….他身系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他怎么敢死?
而且如今荒山野岭,他死了江照雪怎么办?
她明显是无法使用灵力,一个命师,生来养尊处优,炼体都不曾,捕猎钻木取火都不会,或许方向都不认识,还嘴馋,他死了,她怎么办?她能回去吗?
他得活着。
裴子辰一瞬意识到,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哪怕是对沈玉清的爱屋及乌,那至少,她也是真心的,从他师父身上,分出了那么一点善意和心血给他。
他不能辜负这样的心血。
就算要死,那也至少该把江照雪送到安全的地方。命师何其脆弱?江照雪又是从来没自己出过门的金枝玉叶,他若是死了,江照雪怎么走出去?
裴子辰慢慢冷静下来,转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的女子,一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至少,现下,他得为江照雪活着。他得把江照雪送回去。
他想了许久,抿了抿唇,终于伸出手来,轻轻将她扶正,把她的衣衫搭在自己肩头,让她隔着衣衫靠在自己肩上,随后又将剩余的衣衫,都盖回她身上。
等做完一切后,他备觉疲惫,静静看着不远处的炭火,看着火焰在偶然吹进的寒风中忽高忽低,安然闭上眼睛。
江照雪听着他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声,知道他不会再做傻事,才暗暗松了口气,闭眼睡去。
有裴子辰守夜,江照雪睡得很死,等第二天醒来时,她便发现自己靠在一个软垫上。这是一个用枯草和树藤简单编织的软枕,她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而裴子辰坐在一旁,正在用石锅煮水。
江照雪看着那个吊起来的石锅,目露震惊,吓得结巴出来:“这……这是什么?!”
随后意识到问题不对,赶紧道:"哪儿来的?"
“师娘的匕首并非凡物,石头也是可以削的,我临时凿出了一口锅。”
裴子辰解释着,抬头看向江照雪,笑了笑道:“师娘,早。”
他的笑容温和谦逊,与过去似乎相似,但眼神中的沉静,终还是失去了少年意气。
江照雪喉头微动,但也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将目光挪到石锅上,好奇道:“你在煮什么?”
"刚在门口抓了点野味,烤着太过干燥,想给师娘炖汤。"
裴子辰解释,拿了个小石碗,在江照雪震惊又崇拜的眼神中,用石勺将汤盛出来,递给江照雪道:“没有调料,师娘随便喝点。”
江照雪听着,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已经整理好的衣衫,他衣衫已经被自己简单清理过,虽然还是有些脏,但是并不凌乱。衣衫上潮湿和明显摩擦过的地方,一看便知他是怎么去“抓野味”的。
那姿态太过狼狈,所以不能让她看见。
她一眼扫过,假装不知,只笑着夸赞:“有得吃就行!”
说着,她披上衣服,坐到裴子辰附近,从他手中接过碗捧在手里,看着裴子辰给自己盛汤。
他看上去很平静,完全看不出昨夜那个差点自尽的模样。
江照雪捧着热汤,轻敲着碗的边缘,斟酌着用词,试探道:“那个,子辰啊,你现在什么打算?”
“陪师娘到安全的地方。”
裴子辰给自己盛汤,平稳道:“师娘救我,盛恩难报,弟子虽筋脉有损,但常年在外,对师娘或许有些用处。”
“很有用!”江照雪听着,赶紧道,“你醒来我日子好过许多了,你特别有用。”“能为师娘效劳就好。”裴子辰垂眸,喝汤之前,平静道,“若是无用,就请将子辰留在此处,也是解脱。”
这话出来,江照雪差点一口呛死。
她轻轻咳嗽着,看向平静得仿佛是早已盖棺之人。
“你……”江照雪一言难尽,“你别这么悲观啊,你……”江照雪有些心虚,“你就算没用我也不会抛下你的。”
裴子辰闻言并不在意,只喝了一口汤后,轻声询问:"用饭之后,师娘打算何去?"
"哦,"听裴子辰说起正事,江照雪也认真起来,立刻积极道,“我们去找玉灵芝!”
"为了给我重塑筋脉和金丹?"
裴子辰反问,江照雪点头:“对啊,难道要我背你一辈子?”
"为何不回去?"裴子辰锐利反问。
江照雪没听明白:“啊?”
裴子辰见她没反应过来,亦是有些奇怪,将昨夜自己想过的方案提出:“您将溯光镜打开,你我落入时间乱流,那溯光镜现在应该在您手中,您为何不拿出来试试,看看能否回去呢?”
如果能直接回去,还需要折腾什么?
蓬莱仙丹妙药有的是啊。
江照雪被他一提醒,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从一来,就奔着书里的剧情走,就没想过自己是能回去的吗?
江照雪一想,赶紧道:“没错!”
说着,她兴致勃勃在袖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面镜子!她激动从袖子里把溯光镜一掏——
而后,拿出了一块碎片。
江照雪看着碎片一愣,随后抬头和裴子辰面面相觑。
“呃.……”江照雪迟疑着,肯定着,“它好像碎了。”
说着,江照雪又掏了掏,确定道:“嗯,碎片也不在,不知道碎哪儿了。看这个情况吧——”
江照雪拿出碎片看了看,确定道:“应该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