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安排在后天。
在手术前一晚,薄寒时约了江屿川在勤业路的一处小酒馆见面。
这家店是个老店,在这条熙熙攘攘的小街上,开了几十年了,生意不咸不淡,几十年如一日。
当年薄寒时他们仨刚一起创业的时候,sy最初的公司地址就在这条街上最末尾的一栋商厦里,算不得多光鲜亮丽的大楼,也不是整栋大楼都是他们的,只租了其中一层,门面只能算得上干净敞亮。
那会儿,他们时常结束工作,就近来这家小酒馆临窗的餐桌上,喝点小酒,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纷杂世界,肆意畅想一下未来。
薄寒时先到的小酒馆,他坐的位置是从前经常坐的那个位置。
这家小酒馆的老板姓高,他认得薄寒时,和薄寒时也有几分交情。
当年他们仨创业初期因为常来光顾这家小店喝酒,熟络以后,老板总会送他们一份花生米,不过萍水相逢、点头之交。
后来车马变快,网速变快,人心浮躁,周遭的小店关的关,转让的转让,转型的转型。
唯有这家小酒馆还保持着原样,既不网红,也不快餐,久而久之,中间有几年其实难以经营下去。
薄寒时伸了把手,投了一小笔资金进来,其实那笔钱于今日的薄寒时而言,连零花钱都算不上,但对这家小酒馆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老板老高是个五十岁左右男人,两鬓微白,面容祥和,性格温和谦逊又慢热,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他年轻的时候和从前的江屿川有几分相似。
薄寒时照往常一样点了酒,老板老高也照往常一样端了份花生米和小菜过来。
见他独身一人坐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一直看着窗外,不由问了句:“薄总,今天约了人啊?”
窗外的街道散着昏黄的光,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看了几次腕表,但要等的人一直没来。
老高问:“是客户还是朋友?”
薄寒时没隐瞒,“一个老朋友了,你也认识。”
老高思忖道:“让我猜猜是哪位。肯定不是陆总。”
薄寒时兀自斟了杯酒,淡笑道:“怎么那么肯定?”
老高笑:“陆总一直风风火火的,要是跟你约好了,肯定来的比你还快。你要是十分钟之内不到,他该打电话催你了。但薄总你都坐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了,也不打电话催对面,对面也没有给你打电话,说明是心照不宣。是江总吧?”
薄寒时端起那青花瓷的小酒杯,轻抿了一口说:“猜对了。再点一份酱牛肉吧。”
“欸,好。我记得江总最爱吃我家的酱牛肉。”
薄寒时指腹摩挲着杯沿,笑了下:“我也记得。”
老高从后厨端了一碟酱牛肉上来,薄寒时一杯酒喝完,又枯等了一会儿,雨幕中的街头始终没出现那道身影。
老高找补的说:“估计下雨天,堵车塞路上了。”
薄寒时拾起脱下的外套,随手挽在手臂上,正起身:“他应该不会来了,结账吧。”
就在薄寒时背对着酒馆入口在柜台前准备结账的时候,老高看着门口眼前一亮:“薄总,江总来了。”
薄寒时眸光微微一顿,转头看过去。
江屿川正巧从雨幕中推门而入,他穿着一件浅色的风衣,肩上落了点雨,掠过薄寒时,径直坐在了老位置,对老板说:“老高,再上一瓶酒,要白的。”
他坐下来什么都没说,自斟自饮了三杯。
薄寒时坐回到他身侧的位置,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江屿川轻蔑冷哼:“明天我就要给你儿子捐骨髓了,你不就是怕我跑吗?说吧,你又要给我什么好处诱惑我,老婆都能送给我,怎么,连集团也要送给我?”
他说话很刺,难以入耳的刺。
薄寒时这脾性自然也忍不了,他端起一杯酒,仰头一口饮尽,冷声回击道:“如果你赴约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宁愿你爽约。”
“怎么,听不得这些难听的话?也是,你跟陆之律一样,总喜欢别人顺着你们,当上位者当惯了,一旦别人不顺着你们了,你们自然不高兴。可怎么办,薄寒时,你现在有求于我,就忍耐一下当下位者的滋味吧,毕竟像你这样的野心家也没多少次机会当下位者。”
薄寒时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里面残余的一丝酒液飞溅出来,他握着酒杯,因为用力手背青筋明显。
他眼底有被挑起的愠怒,但很克制:“你是觉得在我们这十余载的关系里,你江屿川一直是忍气吞声的那个下位者,很不好受是吗?”
江屿川看着窗外丝丝的雨,颓然笑了下:“难道不是吗?我算你兄弟吗?我他妈就是你一条狗而已,薄寒时你和陆之律从没正眼瞧过我,你弄死我亲妹妹都不带跟我打声招呼的,陆之律还因为这事揍我。是,我没管好我妹妹,我的错,全他妈是我的错。失去亲妹妹的是我,她纵使有错,可你们为什么那么残忍?”
他声音很低,也很轻,可一字一句却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薄寒时默了几秒,沉声说:“如果是江晚的事,的确是我过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行。不过别去欺负乔予,她不欠你。”
江屿川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嘴上狠硬:“现在乔予是我太太,你只是个前夫,没资格教我怎么对她。”
薄寒时捏着指骨,气的太阳穴直跳,差点要揍他,最终只恶狠狠回击了一句:“活该没人爱。你就是把乔予绑在身边一百年,你这副样子,她也不会正眼看你一眼。”
江屿川哼笑:“我就是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看我一眼,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薄寒时仰头闷下一杯酒,听到这句气消了点。
这句说的倒是没错。
乔予不爱江屿川,不是江屿川的问题。
薄寒时摸出一张名片,从桌上推给他,冷静下来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跟你吵这些的,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记忆被篡改过,这个心理师是催眠恢复记忆的高手,如果你想完全记起那些过往,可以找她。是自己人。”
江屿川嗤笑:“你的自己人,又不是我的人,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篡改我的记忆,让我忘记你是杀害我妹妹的凶手?”
薄寒时气的冷笑,怼他:“你确实提醒了我,你最好别去,别被我逮着机会,否则我真这么干。”
“……”
江屿川咬着腮帮子,“你想让我恢复记忆,无非就是想利用我容易心软的心理给你儿子捐骨髓,我已经答应了,你用不着跟我兜圈子。”
薄寒时指骨捏的微微作响,“江屿川你是被催眠把脑子也给催坏了吗?还是给嘴巴上了砒霜总是口不择言?”
“近墨者黑。薄寒时你以为你不毒?”
薄寒时坐在那儿,叹了口气,他不屑解释,但终是开口说:“宋淮今早打电话告诉我,他新研发了一种特效药,马上就通过试验,可以缓解急性白血病,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捐骨髓,我也还有时间去全球寻找全相合的骨髓。至于明天的手术,你爱来不来,爱捐不捐。”
说罢,薄寒时拿起椅背上挂着的黑色风衣,沉着脸径直离开。
江屿川捏着拳头,将杯中的酒悉数喝尽,他面色铁青的看在溅在桌上的酒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一年,他们刚创业。
他作为公司代表去跟进一个大客户,那客户挺刁钻的,看他初出茅庐好欺负,上来就让他喝,他喝了小半斤下去,但进程依旧推不动。
那客户吊着他,耍他玩,花招用了一套又一套。
老实人也有脾气,当时他大概年少轻狂吧,到底是忍耐力不够,不轻不重的冲了对面一句,说:“不签就算了。”
结果,那客户是个黑手套,脾气很大也很冲,抓着他脑袋往一盘凉拌菜里按。
江屿川已经不太记得是怎么走出那个包间的了,屈辱又狼狈,他一点也不想去回忆。
可为什么会想起来呢。
乔予说的没错,薄寒时总是最护短,那会儿,他也在薄寒时的护短名单里吧。
薄寒时知道这件事,二话没说,带着他冲回那个包间,把那人狠狠胖揍了一顿,也把对方脑袋按进凉拌菜里。
他们两人从会所跑出来,甩掉那些黑保镖,跑到暗巷里,气喘吁吁。
他那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后怕无比的问薄寒时:“咱们这样揍了他,回头找咱们算账怎么办?那可是个黑手套。”
薄寒时说:“黑手套才好办,搜刮点证据攥手里,还怕他告我们?”
江屿川说:“其实他没揍我,我也就是受了点气,咱们刚刚揍的是不是狠了点儿?”
当时的薄寒时怎么说的?
他眉头一挑,目光凌厉,特别的护短:“谁叫他欺负我兄弟。”
说完,朝暗巷里走去。
江屿川愣在原地,愣了有几秒。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嘱咐他:“算了,下次应酬你还是叫上老陆吧,他比你会应酬。”
那天晚上,昏黄里的暗巷里,江屿川跟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他们迎着昏光,并肩的身影在潮湿肮脏的青石板上,拖的长长的,少年身长玉立,傲骨铮铮。
江屿川永远记得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