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仔细的包扎后,传来皇帝的旨意,让她今日待在凤藻宫德昭公主旧殿内休息,陈良娣忍着剧痛谢了恩,又接过翠玉递来的燕窝花胶露一饮而尽,瘸着腿,挂着手四处看过一番后感叹,果然天家富贵比别处不同,就连马桶也是螺钿的。
翠玉觉得好笑,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句:“娘子,您是不是想要退婚?”
现在远离陈家,外面也守卫森严,就算翠玉也和那些人沆瀣一气,也不用担心过早走漏风声,陈良娣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是又如何?我可不想牵扯进那些争斗里,最后送掉性命。”经历过了种种紧张到现在尘埃落定,她感觉到自己腹中空虚,于是转过头去看向翠玉,可怜兮兮地说:“我晚上可是一口汤饼都没吃上,快去给我寻点珍珠绿豆糕,桂花蒸饼来吧。”
“我的大娘子,这里可是皇宫,您要我怎么出门,万一给人当贼人捉了可有的瞧了——”翠玉立刻抱怨起来,马上又道,“对了,娘子现在可是救驾大功臣,就算是要求退婚,也能被允准。”
陈良娣却想到了皇帝对她说的那句话。
机会。
什么机会?
莫非皇帝已经猜到了,还是他怀疑父亲早已将婚事的始末告诉了自己?
对帝王来说,他们一方面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帝王,就理所应当地享尽荣华,却又时时刻刻地知道臣下子民向自己尽忠,都是因为有利可图。这可真是矛盾至极了,陈良娣耸了耸肩,就算皇帝猜到又如何?怀疑又如何?她并不打算掩盖自己的打算,毕竟现在生死攸关,哪怕最后落得下狱问斩,总好过当人吸血的棋子。
说归说,翠玉还是推门出去跟守在外面的宫女们说明要求,只听宫女们一阵答应,她进来感叹着:“到底是皇宫内院,这些宫女穿的也是绫罗绸缎。”
陈良娣早已累的不行,这一天过下来,简直比一辈子还长,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思考,麻沸散过了以后疼痛和疲惫,饥饿一同涌上来,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一觉再说。所以当点心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时,她毫无知觉,等睁开眼,只看到面前宫女内侍们站了一地,探头探脑地望着自己。
看她总算醒来,便都恭恭敬敬的说一句:“陈家娘子您请。”
啊?我?
她抬手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眼睛先落到案几摆着的葡萄乳酪,蜂蜜蒸糕和胡麻羊肉油饼上头,这才发现一旁主位上坐着的皇帝,食欲和礼节几番天人交战,还是先匆匆下榻福身拜礼。然后就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对方是让她吃还是有其他吩咐,那胡麻羊肉油饼由上好的羊腿肉剁碎掺和在饼里,加盐,胡椒碎,酥油煎烤而成,现在还是热的,香味实在诱人,她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只需要闻闻这芬芳,就能想象它酥脆油香,溢满唇齿的滋味。
皇帝摆了摆手,殿内宫女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个贴身内侍,现在他早已换去龙袍,只穿着赭黄色云龙暗纹圆领袍衫,戴着寻常的黑色幞头,随意地坐在锦缎垫上,手中捻着一件物品。陈良娣能够从他身上明显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是一种让人畏惧的杀意,仿佛对他来说,这天地万物,都不过是翻手可以拿捏抓握的玩意儿。
“好了,坐下吧,陈家娘子,看你也已经饿极,不必太拘束。”皇帝姓姬,单名一个武,这名讳平时自然是没人敢叫的,陈良娣一面赔笑,一面坐在案后,暗暗地想,名字倒是和他的气势相当对路。伸手抓过一块油饼来咬一大口,果然,温热酥脆的金黄饼皮应声碎裂,羊肉油脂充填口腔,什么疲累,畏惧,统统抛诸脑后。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块羊肉饼,砍头也得先把这块饼吃完。
待她吃的满嘴油之后,姬武倒也不慌不忙,而是将手中的东西让女官递给她。
那是一张银铺凭据票,陈良娣只看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这不是别的,正是自己托翠玉放在银铺里保管的物件凭证,而现在翠玉也不见踪影,她拿着肉饼的手停了停,强装镇定地继续咬一口:“圣人这是做什么?臣不知道,难道现在存钱也犯法吗?”
“作为你救驾有功的报酬,朕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所托非人,就会反受其害。”姬武的语气倒是很轻松,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颇有邀功的意味,“所幸的是,朕已经将那婢子处死了。”
?
陈良娣这次再也稳不住了,她这一天来积累的情绪濒临爆发,但又顾忌到自己想达成的目的,只有忍耐压抑下来,狠狠地咬下一口手中的蒸糕,仿佛打算就着嘴里的食物,把愤恨和不满都嚼碎咽下去。
“这样说来,臣除了谢恩,别无选择了。”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翠玉固然不一定可靠,但皇帝的行为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想一想越来越气,她毫不客气地把手上的油抹在桌旗布料上,留下几道鲜明的手印,此时不提出要求,更待何时?“我看,您只怕是担心我就此逃婚,所以才把我的心腹除掉,好让我死心塌地,嫁给瑞王世子。”
说罢,她不顾礼法地抬起头直视着姬武,或许刚才更应该帮助刺客一把,把这老不死的狗皇帝一刀捅个对穿。
“看来陈阁老没有将你教好,到底走漏了风声。”姬武并不否认,也不加以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陈良娣很清楚,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帝的耳目,她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抛出一个问题。
“我那父亲确实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这倒也不是替他遮掩,只是臣想问一句,男人的功绩,都是要以牺牲女子为代价的吗?”
这句话一出,周围站着的女官和宫女脸上都变了神色,她们用畏惧的目光望着陈良娣,似乎在向她说,你居然敢违抗皇帝的旨意,必死无疑。
姬武并不在意她此刻发出的质问,仅仅是将手撑着下颌打量她,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中混沌没有任何感情,坦然地回答道:“这个问题未免太过幼稚了,陈家娘子,你的父亲想要陈家百代传承,而你就是她宣誓忠诚的代价。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你的弱小无力,与朕何干?”
真是一派胡言,模糊重点!陈良娣感觉自己再理论下去就要脑溢血,跟这样一个极度自私又残忍的人根本无理可讲,于是她索性换了一种态度,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表示自己既往不咎:“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那我现在怎么办?圣人救一下啊?你如果把救驾功臣给弄死了,以后谁还敢为皇帝尽忠拼命?”
“这就是朕好奇的一点,你打算怎么做?朕早已降下旨意赐婚,只差今天宣布,如果突然间取消,世人不会怀疑那世子有什么问题,只会猜测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有什么难言之隐,恐怕你的日子一样难过。”姬武的面孔在灯光之下被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说话间也带着罕见轻快揶揄的口气。
俨然是看笑话的架势。
算了算了,不杀人,不骂人,不生气,气坏身体谁人替。
陈良娣哈哈干笑一声,对方难缠又恶毒,自己只需要比他更无赖油滑就够了,一时间计上心头,假装伤心有意地抬起自己刚包扎过的手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夹起嗓子装出一副抽抽搭搭的劲头:“没事没事,臣为了救驾当众脱衣,已经是坏了名节的,现在也不怕告诉圣人,其实臣早就对您一见钟情了,如果您不负责到底,臣就出家去,顺便告诉所有人。”
“请问你要脸吗?”姬武估计也是没想到她能出此下策,于是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