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云浓月淡,并不是一个好天象。
金浩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观天,开始在意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或许是从自己幼年时第一次拧断心爱的猫咪脖颈开始,或许是从自己第一次亲手将那个女人送进疯人院开始。
也或许……是自己手上沾染第一条人命开始。
再早,他自己就也记不清了。
不过记不清也好,他本身就不需要记清太多东西。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要比快乐多,按照这么个比例来算,他所忘却的坏事肯定是要比好事多。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下了车,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和袖口,发觉右边袖口上钉着的袖扣掉了一只,只残余着小半截儿线头,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想来应该是刚才被那个疯女人扑冲上来的时候大力扯掉的。
金浩天望着那一块突兀的空缺,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懊恼地纠结了几分眉头。
看来下次去看望她的时候,还是因为摆脱护士将她铐得牢实一些。
毕竟这回被扯掉的袖扣是他极喜欢的一对儿,当年还在日本的时候请当地匠人手工订制的,如今丢了一只,并
再也找不到了。
既然已经缺了一只,另外一只似乎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他信手拧住了左边的袖扣,指节绷紧,用了些力。
奈何那袖扣钉得太过牢固,以至于他指腹皮肤泛红,都还是没能将其拔下来。
天知道那个疯女人究竟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的。
金浩天再度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甩了甩发红的手,继而抬眼望了望乌云闭月的天色,顶着夜幕走入了一座歇山顶的和风别苑中。
正是樱花开放的季节,他一路穿过小径而过,肩上竟也碰落了不少花瓣。
他在日本留学多年,身上也多多少少沾染了几分东洋那边的精致脾气。
金浩天喜欢这种内敛又克制的美感,就像是自己本身一般。
他也将自己修成了这座建筑。
穿着和服的仆人碎步上前,跪坐在他跟前,恭敬地为他换上室内的木屐,语气轻柔婉转:“主人,您回来了。”
“嗯。”他点头,眉目浅淡,“七月呢?”
跟前跪坐的女人温柔俯首,露出修长洁白的一段脖颈:“七月小姐在茶室。”
“茶室?”金浩天饶有兴趣地弯了弯嘴角,“她什么时候
开始喜欢茶道了?”
女人只是随着一起浅淡地抿嘴一笑,只信手帮忙拂落他沾染在衣摆上的樱花瓣,没有回应,因而知晓主人这问话本便不希望有人回应。
主人并不需要下人去分析太多外人的心理活动,只需要办好主人所交代的事情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金浩天对于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只伸出修颀冰凉的手指来,摸了摸她盘好的如云鬓发。
忽而,他眼神聚集在她别在发间的花簪,微微笑起来:“今天的发簪很漂亮。”
女人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眼来,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发间的簪子,却恰好碰到他的手指,当即如同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去,眼角眉梢却满是欢喜:“谢谢主人夸奖。”
她正暗自欣喜,忽而感觉脊背似乎被一道极冷的目光盯着,叫人通体生寒。
她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已经听得身后不远处的茶室门传来“啪嗒”一声合门的声音。
女人身子不自觉地一颤,下意识地往后看去,然而却只看到严丝合缝的门口,以及纸门后一闪而过的幼小身影,恰如鬼魅般惊人。
“呀,”金浩天兴味盎然地眯起了眼
睛来,语气却是散漫的,“看来我们的小七月要闹脾气了。”
虽然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足够使得跟前的女人面上一瞬苍白,当即快速地翕动了几下嘴唇,似乎是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金浩天望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忽而笑了,笑容温润如玉,一边抬起手来,安慰式地摸了摸她的头:“不用那么害怕。”
“是……”女人虽然心中惴惴,然而有了金浩天这等保证,还是放心了些。
“好了,我进去了。”顿了顿,金浩天回眼望了一眼夜色下灼灼盛放的樱花,“去把樱花枝修剪一下吧,已经挡到过道了。”
女人重新回归到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柔和模样,对着金浩天福了福身子:“是,主人。”
金浩天保持着那般柔和的微笑,走到了茶室的门口,不轻不重地叩了叩门。
门内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好似内里空无一人。
金浩天却好似司空见惯一般,面上半点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只是再度敲了敲门,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依旧没有声音。
他低声笑了一声,径直地推开
了那扇竹纸门。
内里俨然是一片漆黑,只能够凭借外头冥晦的月色来辨认清室内的环境。
好在他对于自己的住所每一个位置都熟悉如自己掌纹,如今也不着急开灯,只信步走了进去,准备点燃茶桌上安置的那盏烛台。
忽而,身后鬼祟般地闪过一抹小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伸出手来,蒙住了他的双眼,伴随着响起的是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虽然身后人已然努力压着嗓子,但依旧可以听出是少女的音色。
金浩天被她那骤然而至的力道拽得往后仰了仰身子,面上却只弯了弯嘴角,一面只轻声嘱咐道:“轻点儿,弄坏我眼镜了。”
身后的人果然听话地松泛开了手上的力道,却又拿掉了他脸上的眼镜,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一边牵扯着他的衣角,要他转过身来:“看,这样,我戴眼镜好不好看?”
“好看。”他低下眼来,散漫地答道。
这等敷衍的答案果真使得七月撅起了嘴巴来,抱怨道:“可您都没看!屋里这么黑,您怎么看到我?”
他对于这等小女孩儿般的抱怨,只是淡声反问:“那你还不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