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一听猛地惊起,失色道:“至重华宫祈福?”
“是。因宫内接连有三位嫔妃怀上龙嗣,娘娘深感大周福泽,遂率嫔妃们至重华宫为国祈福,为还未降生的皇嗣祈福。”
宫女是皇帝的心腹,本有心早早叫醒莲贵嫔以免误了祈福,然而皇帝吩咐在莲贵嫔醒来前不许打扰,她不敢抗旨。
江心月顿时心神大乱,她一个贵嫔在龙榻上贪睡至天明,已经有些娇宠了;又在为皇嗣祈福的大事上去迟,这可怎么好。
她命宫女们尽量地快,然诵经祈福是肃穆之事,虽不必梳繁复的发髻,却必须分外整洁,一丝不苟。尽管龙吟殿的宫女手脚利索,她装束好后也已耽搁了不少时候。
菊香和玉红几个启祥宫的宫人早就等在殿门外。江心月出了殿门,便见一乘步撵立在大敞的宫门,贵喜麻溜地上前道:“主子快上撵,轿夫脚程快一会子就到了。”
“不,本宫不用撵。”江心月搭过菊香的手,脚下急急地朝外赶去:“我在龙吟殿贪睡起晚,若再乘撵过去就是恃宠而骄。我们走快些就可。”
重华宫里缭绕的檀香一跨进宫门便可闻见。江心月走得急,却竭力稳住心神,不肯叫人挑出慌乱的错。
间或有钟磬之声传来,那是厚重的铜磬,声色古朴而沉重。殿内虽是极肃穆的气氛,然人影绰绰可见,步履纷杂可闻,在深宫之中独僻静地的重华宫唯有此时才能显出热闹。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来迟,请娘娘恕罪。”江心月疾行至殿门外,俯身叩首。
此时正是上香的时候。一众嫔妃分列两侧,执香静默不敢有丝毫响动。她的声色突然,许多的嫔妃都惊诧地向她看过来。立在佛祖身前的皇后方才上完香,闻声回首过去,面上却是一丝波澜也无,缓声道:
“为皇嗣祈福是肃穆之事,清晨前来更显诚心。莲贵嫔为何迟来?”
“是……臣妾起晚了……”江心月咬唇道。皇后从容稳当,然而她身旁服侍的宫女云岚却没有她那样好的定力,朝着江心月露出掩饰不住的得色。
江心月眼尖,看到她的神色已经有几分明白了。皇后并不满意她方才的答案,继续道:“好端端地怎会起晚?本宫昨日傍晚就将祈福一事晓谕六宫,众妃都知早早地起身,只有你不知么?”
“臣妾……”江心月心里随着她的话被揪起,却又生出几分恼怒——昨晚晓谕了六宫,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早早地被皇帝招到了龙吟殿。今早菊香几人有心早早来告知她,可皇帝偏偏吩咐“莲贵嫔未醒来不得打扰”,龙吟殿重地菊香几个又无法进入……
可恶!皇后算计她在先,皇帝为了一顿御膳玩花样在后,两者一并将她塞进了这个陷阱里。
皇后见她抿嘴踟蹰着不说话,神色愈发悠然,静而缓的目色定在她身上,却凭空透出一抹凌厉。一旁的嫔妃中许多人消息灵通,早已知晓莲贵嫔起晚的原因,均忍着笑等她的好戏。
江心月跪在殿外凹凸不平的青石上,搜肠刮肚地思索到底该怎么回话。可想了半天,她一点主意也没有——除了说出她在龙吟殿整晚侍寝的实话,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终于颓然,俯首叩头在地请罪道:“臣妾昨夜晚膳时分被招幸至龙吟殿,所以不知。今早又起晚……”
“原来如此。”皇后面色已然静如秋水,声色却冷然如冰霜了:“皇上招幸得早并不怪你,可你安卧龙榻至天明,恃宠而骄,还耽搁了祈福,应两罪并罚。莲贵嫔,你可知罪?”
江心月本是横下了心,是打是罚都认了。可听了皇后最后一句话,她却猛然梗塞——知罪,知罪?不是知错?!
罪和错是不一样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因错受罚是为了督促人改正;罪则应重罚,因罪受罚就是残酷的惩治。
这便是为何皇后可处置嫔妃之罪,而协理六宫的嫔妃无此权利。
江心月倒是不担心会被动杖刑或其他的狠手,因祈福是不可见血的;然而降位禁足却完全有可能,皇后会罚得理直气壮,最可能的……便是剥去她六品之首的权柄!怪就怪她不应栽在祈福这样庄重的日子上!
她抬首看了一眼良妃。良妃也在看她,二人却都甚是无助。她和良妃的交往是利益上的相互扶持,然而,若她今日失势,她的今日就会是良妃的明日。皇后从她开始,逐个攻破,终会将失掉的权柄一一收回。
毫无办法。她低低应声道:“臣妾知罪。”
皇后满意地颔首,道:“本宫管束后宫一向宽和,却不想莲贵嫔因此懈怠。传懿旨,莲贵嫔迁入重华宫诵经,磨砺其心性,无诏不得出。待其改过之后才得赦免。”
江心月闻言,只觉身上的力气渐渐地被抽干了,迁入重华宫?皇后说得真好听!她的罪并不是重罪,不至于迁入北三所,迁入重华宫的惩罚表面看轻了许多,且又未降位,又未褫夺封号,真是宽厚的惩处……磨砺心性,改过后得赦免,真是一位管束得力又仁慈的贤后!可是,她什么时候能改过?
皇后说她改过了,她便是改过;皇后说她未曾改过,她一辈子都无法改过。
一辈子都别想被赦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虽几番和皇后对抗,可皇后就是皇后,不经意间便将她打落深渊!
也许皇帝可以救她。不是因为皇帝对她的宠爱,所谓皇宠实在是最不可信任的东西,此时皇上有傅贵人一众新宠在侧,旧人又有宛修容、云贵嫔,且皇后年仅二十岁,年轻干练,正是得宠的时候。满宫里的宠妃不差她一个,皇帝不会因为宠爱而救她出来……
皇帝为制衡后宫,扶持了她和良妃,那么,皇帝会救她的……不对!就算将她从重华宫赦出,凭她的罪过也再也无资格掌宫!皇帝救她有何用?还不如再去扶持云贵嫔等人呢。
所以,皇帝不会救她的。
江心月颓然瘫倒在地。她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顿道:“臣妾听从发落,必将用心改过。”
心中有多么的愤恨与不甘。她默然闭目,她失势了,瑞安公主怎么办?
她看向良妃。虽然只是利益的关系,但她没有别的人选了。良妃多年无子,她看着皇子公主时总会流露出艳羡,她会对媛媛好的。
方想请旨将公主交与良妃,却突然地,那一股心劲强强地牵扯着她——不行,终究放心不下。良妃终究不是生母,她放心不下。她还没有死,只要不死就不可以认命。
她向皇后再次叩首,口中却道:“罪妾懈怠祈福,虽罪过深重,但请娘娘允罪妾跪在此地,向佛祖赎罪。”
她的话说得很好,且自称罪妾——那是获了重罪才有的自称。皇后找不出辩驳的理由,想她已经认罪,祈福过后就会迁居重华宫,遂一抬手允了她。
江心月并没有找到自救的法子,她说此话只是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只是垂死的挣扎罢了。然而她是洪灾里活下来的人,是全村三百户人家中活下来的十几个人之一,挣扎是她的习惯,即使她现在的挣扎貌似一点用处都没有。
跟随她来此的几个下人此时也六神无主,一点办法也无。菊香贵喜两个还稳当,他们身后几个小宫女已经忍不住哭声,被菊香转头呵斥了一句,仍呜呜咽咽地压抑着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