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铜香炉中白烟袅袅升起,男子从放置香炉的案子前撤开,道:“入幻境的诀语已告知你们,进去以后,你们可以自主选择想要去的时间节点,这炉香快要燃尽之时,我会提醒你们,届时,如你们不能及时归来,便会受困其中,切记切记。”
沉朱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起脸道:“凤止,我准备好了。”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朝弥生点了点头:“本君与阿朱去去就回。”言罢,便闭上眼睛,念出进入幻境的诀语。香气陡然浓烈,在浓烈的香气中,青年与少女交握的手指缓缓扣紧……
片刻后,男子懒懒唤道:“媛娘。”
女子自屏风后出现,漫不经心问他:“当家的,有什么吩咐?”袅袅娜娜地行至香案前,在睡过去的男女面前蹲下身子,“啧啧,瞧瞧这一对儿的相貌,放在一起可真教人嫉妒。”
男子却打着哈欠,一脸疲相:“本大人倦了,去睡上小半个时辰,把这小两口给我看好喽,若有什么差池,看本大人怎么收拾你。”脚步声远去后,又遥遥传来一句,“敢碰她,本大人吃了你。”
女子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少女的脸上收回,轻啐一声:“早被你吃干抹净了,怕你不成?”又哎了一声问他,“当家的,你就这么不管了?”
屏风后却哪里还有他的气息。女子摇一摇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每次点燃这炉香,当家的都要消耗很多力量吧。这一次,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缓回来。
目光落回面前的男女身上,只见少女静静地靠在青年的肩头,一缕青丝垂落在干净的白衣之上,脸上神情没有任何防备。若不是知道这二位的身份,或许会以为他们是人间的一对普通眷侣。不过,容貌倾城的书生,气度不凡的少女,只怕注定要与普通二字无缘了……
另外一边。诀语念完,不过须臾,二人便已身在幻境。
脚下的土地很陌生,风中的气息却极熟悉,此处是一万多年前的崆峒,距离崆峒大乱,尚有千余年的时间。
幻境中的时间点他们可以自主选择,沉朱凭着模糊的记忆,来到素玉与修离大婚之前。
世人只知,崆峒的二位上神于婚后反目,差点酿成毁天灭地之劫,可是又有几个真正知道,素玉与修离婚前便已不和,又何来反目一说?
沉朱曾听崆峒的老人说起,素玉性情桀骜,行为乖张,在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已经让族中的长老很不放心,长老们担心她在即位之后会更加任性胡来,把崆峒搅得一团糟,便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并在会上拿下了一个稳妥的主意。
正是这个主意,把修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修离出自水之一脉,年纪与素玉相仿,性格却冷静内敛,虽有拔群之才,却从不显山露水,是个为人和气的好青年,长老们一致认为,只有由这样的青年辅政,他们才能放心。所以,在素玉尚是储君的时候,他们便将修离安排在她身边,并为他们立下了一纸婚约。
这个决定当时看来很英明,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英明的决定,差一点将崆峒毁于旦夕。
为了培养二人感情,众长老提前安排修离搬到华阳宫,帮助素玉处理政务,然而,不过百年时间,以沉稳和气著称的青年便被素玉气得搬出府邸,没有几日,便又托人递了一个折子,自请下界治理水患。素玉朱批一落:准。准的同时不忘拍桌子放狠话:“走就走,有种别回来!”
修离这个人也很争气:“水患不绝,修离不归。”
可是,修离乃是崆峒水之一脉的传人,若非崆峒高居六界之上,不过问下界俗务,便是四海的水君,在他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他若愿意,可以将一整个太虚海训得服服帖帖,平个水患,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下界水患常年不绝,并不意味着治理水患的人没本事。
有些事并非不能,只是不想罢了。
当时,整个崆峒都在议论,修离神君一去不回,定然是在跟帝君赌气。
又佩服地想,能将脾气好的修离神君气成这样,他们的素玉上神委实了不起。
修离负着气,不甘示弱,素玉脾气要强,也不会主动屈尊降贵,二人就这般耗着,这一耗竟耗了三千余年。
修离乃崆峒辅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尊崇的身份,却三千年间都在下界游荡,未免惹来众议。又加上,此前的百年,崆峒事务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从大权重回素玉手中,井井有条的秩序就被打破,虽说也不过是恢复到了修离未入住华阳宫的原始状态,崆峒的臣子们却纷纷表示不适应。
很快,铺天盖地的奏折便纸片一般飞到素玉的寝宫,所有的奏折都表达了同一个中心思想:跪求帝君迎修离神君回宫。
素玉原本对这些意见充耳不闻,可是扛了几千年总算扛不住压力,只得将修离迎回华阳宫。没有多久,便又在扛不住的压力下,与修离完婚。
沉朱与凤止此刻所在的时间,应当是修离重回华阳宫的前后。
适时,两个小宫娥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有几句轻微的交谈落入二人耳中。
“真不知二位上神要水火不容到什么时候。今日修离神君的复信,又被上神给撕了个粉碎呢。”
“还真教人费解,修离神君那么好的脾气,为何偏偏在帝君面前这般有骨气,你说说,帝君都去了多少封信给他了?”
“算上今日这封,已是这个月的第六封了吧。据说,神君的复信之中丝毫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呢。”
“那也难怪帝君要窝火啊……”
沉朱目光朝不远处的殿宇望去,飞檐斗拱,琉璃竹瓦,有龙的图腾盘踞其上,应该便是素玉的寝宫,正望着那里失神,身畔就响起一个温和的嗓音:“阿朱,前去看看吧。”
她神色恢复如常,握住他手的力道却紧了紧:“嗯。”
凤止捏诀,转瞬落至某个房间外,刚刚落地,便有一个杯子从房中飞出来,碎在他们的脚边。继而,便听到一个清冷动听却气急败坏的嗓子:“反了他了。当我看不出来啊,这信分明就是代笔,代笔也就罢了,可你看看这上面都写的啥?文理不通,还有错别字!你说说他,代笔他都懒得找个有文化的,他的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帝君?”
沉朱为这番话默了默,抬眼朝房中望去。
房中,一名绿衣少女正对着个男神仙发牢骚,那个男神仙的模样颇有些面熟,可沉朱的一门心思全在那名少女身上,也就没去在意她身边那个男神仙,只听他劝道:“帝君息怒。兴许是修离神君诸事繁忙,才不得不口述复信呢。对了,听说近日四海的水脉接连动荡,四海水君先后邀请神君前去帮忙,如此多事之秋,神君却还是在当日就回了帝君的信,可见神君对帝君的重视啊。”
“他诸事繁忙?我还日理万机呢。崇冥,你不要同我说他的好话!”
听到崇冥二字,沉朱才自愣怔中回神。
是呢,崇冥本是素玉的心腹,就如同夜来之于她一样。
素玉死时,也不过一万来岁,同她现在的年纪也相差无几,所以,这般看过去,眼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个性格乖张的少女罢了。
她骂骂咧咧了半晌,抓起杯子又要砸,崇冥忙拦住她:“我的帝君祖宗,你生修离神君的气,犯不着砸杯子解气啊,浪费多不好。”
闻言,少女的手顿下来,道:“有道理。”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伏在桌上生起了闷气,如墨长发披在身上,显得身子骨有些柔弱,半晌后,她忽而轻道,“他到底是让我怎么办啊。我当年不过说了他几句,谁曾想他竟气性那么大,这么多年都……”
话到这里便没了后文,崇冥默默挪到她身边,为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说不定,修离神君是想让帝君亲自去请他呢。”
少女刚将茶盏捞到手上,闻言顿了顿,继而将茶杯重重拍在案子上:“他想得美!”
凤止暗道,听闻素玉与修离互相厌恶,婚前还大打出手,致使修离重伤,成婚以后更是分庭而居,互不往来。可如今看来,二人的关系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妙,倒是有些值得观望。
尤其是素玉的这副神态,分明是小姑娘同心上人闹别扭的模样。偏头看向身畔发呆的少女,目光柔下去,还真是……很像啊。
她似是同他想到了一处去,轻轻闭了眼,双唇微微动了动,便催动诀语,来到幻境的另一个地方。
西海之上,巨浪滔天,数百股水柱同时掀起,宛若桀骜不驯的游龙,仿佛要搅动整个西海。一名玄衣青年独立浪头,神态镇定而从容,任凭巨浪如何向他发难,他都游刃有余地化解,不过片刻功夫,海上便已一派风平浪静的平和光景。
他落至岸上,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擦一擦手,淡淡对等在岸边的西海水君道:“水脉移位乃是水患形成的根本,水君若想高枕无忧,还是应当尽快找到原因,否则,水脉彻底偏离主位的那一日,本神也爱莫能助。”
水君连连称是,道:“小仙自当尽快排查原因,此番还要多谢修离神君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罢,又殷勤地邀他回西海的府邸休息,他却漫不经心问身畔随从,“今日可有本神的信?”
随从摇了摇头,道:“已半个月未曾收到帝君的信了。”
男子略顿了顿,转过头对西海水君道:“那便容本神再在你府上打扰几日。”
西海水君自是受宠若惊,慌忙往水中丢了一枚避水珠,对着分开的海水作了个请的手势:“修离神君请。”
男子正要迈步,温凉的眸子却突然转向沉朱所立的方向,沉朱的心不由得紧了紧。
她与凤止不是此境中人,他没有可能会看到他们。
却听他淡淡开口,声音清雅好听:“来都来了,还要躲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