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让杜灵说中了, 自打陈秋糖暴露身份,叶从心便成了琴行的常客。
叶副教授一直以来都是骄矜本人,从前面对每一任女朋友的时候, 她会时而放下骄矜, 显得浪漫。然而鉴于陈秋糖和她有着不正当女女关系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给过人家名分,倒是失去之后才马后炮地追认, 所以陈秋糖这个“女朋友”便未曾享受过她放下骄矜时的样子。
如今的叶从心,是眼看着就要火箭般成为教授的红人, 她有了年龄也有了地位, 傲气磨平了许多, 矜持却与日俱增。她觉得自己为了将陈秋糖拉拢回来,可能是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努力。
她第一次找借口对陈秋糖进行尬访,是请她去给自己当“小白鼠”。
“你在本子里记录你很喜欢罗莎琳德, 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很酷。她到底酷到什么地步,不好奇吗?”叶从心诱惑之。
陈秋糖礼貌性地说:“好吧,好奇。”
两人走到清晨的阳光下, 罗莎琳德就停在喷泉广场外的路边,被池水和朝阳映得光洁美丽。按理说罗莎琳德年纪早该报废了,然而她是叶从心的实验台, 内部各个部分翻新了几遍,如今已经不知是几代目。
陈秋糖对着车子微微笑,她如今因为视觉缺陷,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这辆银色轿车反倒与记忆之中相贴合。她伸出手,碰了碰车身,只听罗莎琳德马上出声:“甜甜,我们已经超过五年未曾见面,我很想你。我一直在等你,欢迎回来。”
陈秋糖喃喃道:“明明避着指纹区的啊……”她眨巴两下眼睛,以为是用眼过度又疲乏了。她虽然相当于只有一只眼睛的视力,但也不至于这么没准头。
“你还记得指纹区在哪?”
“……我在本子上记了。”
“记了这种细节?”
“嗯……记了……”
叶从心笑笑,绅士地不去追根究底,为她开门,“指纹区扩大了,现在全车身都是。”
陈秋糖坐在副驾驶位,车子开动之后,罗莎琳德居然操起哽咽的口吻说:“甜甜,我想送你一首歌。”
陈秋糖惊:“叶老师,是你设定让它这样说话的么?语气太真了,好像里面藏着个真人一样!”
叶从心不答,只说:“送吧,罗莎琳德。”
车子里响起了音乐。那是中小学校中,放学时刻常常回荡的一首经典萨克斯曲目——《回家》。
陈秋糖:“……”
“好了,罗莎琳德,停吧。”叶从心发令。
音乐声暂停,却没完。罗莎琳德说:“甜甜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还想继续听,我决定继续放。”
陈秋糖:“???不我不想听了……”
罗莎琳德:“好吧。”音乐这次是真的停了。
陈秋糖开心起来:“它那么听我的话!老——叶老师?”
罗莎琳德:“因为在我的数据库中,你的优先级被叶子提到了仅次于她的地位,而我对你的信用评估,远高于叶子。对于这种较为不重要的事务,和比较轻松惬意的气氛,我有权自行综合评判谁的优先级更高。”
叶从心阴测测地说:“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自己更偏爱她么?”
罗莎琳德:“‘偏爱’这种说法一点都不量化,作为一名工科副教授,你不感到惭愧吗?”
叶从心:“惭愧?这个词也不量化哦。”
陈秋糖在她们的互怼之中早就惊呆了。她不禁紧张地四处偷瞄,试图找到任何一点线索,可以证明说话的不是个机器、系统,而是个同步连线中的大活人。
罗莎琳德:“甜甜,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你吗?”
陈秋糖大囧失色,心想,这车里难道不仅有传声装置,还有摄像头?叶从心终于笑了,说:“怎么样?她够人性化吗?别那么怀疑地看我,几年不见,你对罗莎琳德也要刮目相看了。”
叶从心便说起了自己目前正在进行的人工智能研究项目。这项目是去年和德国的一个实验室合作的,是两国政府的一项国家级合作。人工智能在21世纪初时的发展速度极快,当时全球领先的日本人发明了机器宠物甚至机器女朋友,可到了近年,发展的速度明显放缓,根本原因,是目前存在的算法,其智能度已经逼近了硬件可以支持的复杂度范围内的极限。
未来的攻克方向,是革命性的底层算法创新。随着人们对人类神经系统工作机制愈发了解,机器的仿生将越来越接近成真,甚至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够制作出有智慧会思考有自由意志的机器生命。
罗莎琳德现在的智能水平离那个理想状态还很远,但如此类人的效果正是项目的最新进展。
陈秋糖长久以来努力地去了解叶从心所写、所研究的东西,总算没有白费功夫,也能够听懂了。她不可思议地问:“原来……我真的是来帮你做实验的?!我是第一个看到这么厉害的研究成果的外人!”
“你哪里是外人?”叶从心笑道,“这个进展已经发表出去了,不久之后全世界学界都会知道,所以让你看看也不算泄密。我们在和日本竞赛,哪国先得到最终的成果,哪国就必将有压倒性的科技和军事力量。”
“国与国……可是我们和德国之间……”
“是啊,未来很可能会合作破裂。到时候再说,这种事就不劳我们这些人考虑了。”
叶从心说起自己的事业,便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沉浸而兴奋,微挑的嘴角带着天之骄子的傲气和不屑。陈秋糖听着她风轻云淡地说着这些惊人之语,看着她一如既往苍白的脸上淡淡的飞扬之色,仿佛又看到了初见时的那个人。那个对她来说如此遥远、如此优秀,仿佛天神一般的人物。
她低下头,视野里是自己模糊而灰蒙蒙的手——这双手和她这双眼,曾让她以为自己有机会与叶从心比肩,就算不能比肩,也至少能接近一些。天才少年一夜之间失去自己唯一的天才,这一份失去却给她换来了记忆。她成了个健康的残废。健康与天才不可兼得,像不像个笑话?也许她命中注定是个庸碌的废人。
叶从心似乎并没意识到她丰富的脑内活动,只说感谢她充当了自己的小白鼠,请她吃饭作谢礼。然而车子行至途中,叶从心接了个电话,口中说着在国外几年练就的地道英语,其中专业术语太多,陈秋糖只听懂了一个“你好”和一个“一会儿见”。这一通工作电话便将请客事宜挤下了舞台。
叶从心以为这次会面相当顺利。她们之间的气氛变得随意了许多,留心捉住的某些细节也让她可以合理怀疑陈秋糖是在假装失忆。没想到的是,这之后再约陈秋糖,后者便推辞着万万不肯再出来了。
杨程程分析了一边具体情境,痛心疾首地告诉她:“你怎么没个长进?你知不知道你伤了她的自尊心?”
“啊……”
“我觉得她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装,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你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叶从心哭笑不得,“这想法很奇怪。她是我养大的,这么亲的关系还在乎什么差距?我们就假设她是真的忘了过去,也不至于那么玻璃心吧?”
“父母不会在乎和自己孩子的差距。老师不会在乎和学生之间的差距。可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在乎自己和爱人之间的差距。叶子,你是以什么立场看待她的?她又是如何看待你的?”
叶从心怔住了。她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回国发现陈秋糖不见了的时候,和阿黄回忆自己的小前女友的时候,她的立场很明确:爱人。但现在见了真人,她却猛地不能确定了。
程程问她:“你想让她以什么身份回到你身边呢?”
叶从心沉默半晌:“我只知道她应该属于我的家。”
时间来到夏天。某天晚饭时间过后,叶从心造访琴行,今天杜灵在外地演出,陈秋糖独守空行,琴行刚巧停电了,黑咕隆咚。叶从心说:“你不是说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找你吗?我的研究遇到了瓶颈,很心烦,想听你弹曲子。”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古典乐……”
“你又记得了?”
“……”
陈秋糖便为她弹吉他,弹的是她最新练习的曲子,还不算十分熟,时有错音和间断。房间里一片漆黑,陈秋糖所在的旁边点着一盏蜡烛,烛火敏感地随着微动的空气摇摆身躯,仿佛弹琴人的心。一曲弹罢,她放下琴,等待着叶从心说点什么,却只听到一声声均匀安宁的呼吸。
“我就说你不喜欢吧……你没有艺术细菌。”陈秋糖蹲在她身边,抬头望着她垂着的脸。悠悠的烛火和莹莹的月光给她做了个磨皮,消去了一些岁月痕迹。她仿佛从时光中来时一般无心。却要叫做“从心”,让人跟从着她并不拥有的东西,多不公平。
可人就是这样,若你想找公平公正,便只能站到天平上去;世上普遍存在的,是不平衡,是永恒的迁就和永恒的追逐。更不公平的是,相差一毫厘的深爱,有时候会输给相差两万里的习惯。人长大了,经历过了真正的错过和失去,总要学会珍重,学会等一等,甚至后退几步,让后面的同伴追上来。
陈秋糖拿了个抱枕垫在她的脖子后面,将她弄醒了。
“甜甜,我有点晕。”
“!!!”陈秋糖顿时急了,“你又不吃晚饭!”
叶从心微微一笑,也不急着戳穿她的马脚。她让陈秋糖送自己回家,然后倒在沙发上说想吃鱼。
“大晚上的到哪里买鱼去啊……”
“冰箱里有……”
陈秋糖打开冰箱,迎面撞见那张仍然健在的冰箱条款。她咽了咽口水,当做没看见。
“叶老师,我不知道你家的调味料放在哪啊。”
“还是过去的位置,没变过。”
“……”陈秋糖翻了翻眼睛,“我说过了我不记得。”
她望着沙发上的人,觉得那货浑身上下笼罩着戏精的圣光。但是忍了,鱼还是要继续做,就用那货原来喜欢的方式。只不过眼疾加上手艺生疏,这一次的调味远不如以前来得美味。陈秋糖尝了一口,觉得甚咸——她看不清盐,放多了。
叶从心却吃得很香,她将肚子部分加给陈秋糖,还特意为她除掉所有的鱼刺,以免她看不清。陈秋糖连忙推辞:“我不饿的!”
于是叶从心虎狼一般地全部吃光了。
“你……真的觉得好吃?”
“嗯,我猜测,你就算双眼全盲,做出来的还是比我自己下厨好吃得多。”叶从心满足地说,“还有,今晚的曲子很好听,我很喜欢。”
“……别扯了,你都睡着了。”
“我已经失眠两天了,成宿成宿的那种。因为瓶颈,一直很焦虑,就是因为喜欢你的曲子所以才睡得着。”
陈秋糖连忙推着她进了卧室,叶从心闭眼之前说:“我学问做得再好,在很多方面也依然是个废物。甜甜,你很厉害,如果我是你,我甚至没有勇气活到现在,你却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吞下苦,骗过我,再重新开始经营人生,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过去的多年里,你的成长我未曾缺席,距离太近,我没能感受到你竟有如此潜力,我恨自己在你最难的时候没在你身边,但也感谢这一次缺席,让我真正认识了你。”
陈秋糖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又看到熟悉的房间,看到所有陈设真的未曾改变,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久留,不多时便告辞了。
没过多久,叶从心帮陈秋糖重新办了身份证,一切生活必备手续办妥,然后开车带她去了沧头。她告诉陈秋糖:你一点也不穷,你还有一套房产在手呢。
两人回到故乡,上山去看望了陈大的坟。叶从心为她介绍陈大的身份,和她的亲属关系,还告诉她,这个人待她如同亲生父亲,你儿时也曾在梦里喊他爸爸。陈秋糖的眼圈当时就红了,叶从心自觉回避。
下山的时候,有一段路正在修整,道路崎岖难走。叶从心走在前面,突然被陈秋糖拉住。陈秋糖长腿一跨站在她的下方,转过身来,朝着她伸开双臂。无需多言,叶从心便落进了她的怀里。
“你竟连这个都记得。”
“……记得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做了。”
“哦,是了,人是有身体记忆的,有时候比头脑记忆还深刻。”叶从心说,“也不知道你的身体记没记住别的一些动作。”
“……”陈秋糖暗骂了一句老流氓。
两人收拾出一间房,简单过夜。叶从心这几天睡得很好,精神头十足,她心想自己这次听曲子一定不会在睡着了,于是让陈秋糖弹首吉他曲给她听。
陈秋糖弹起了风尘仆仆带过来的吉他,特意挑选了一首旋律动人的,不那么特别古典的曲子。房间空旷,曲子自带混音,陈秋糖闭上双眼盲弹,自己听得如痴如醉。再一睁眼,叶从心竟然又倒在床上做起了梦。
“你还骗人,明明就是不喜欢。”陈秋糖无奈地想,自己和她,真的是不般配得很。即便是被命运拧在一起纠缠半生,中间仍然隔着一道鸿沟。
她躺在叶从心身边,心想:所以尽管我爱她,她不爱我,这也怨不得谁。谁叫她于我而言太过浓墨重彩,而我能留给她的却只有赤诚呢?她努力拉拢我的样子,令人感动却也令人发笑。奔三了,我才清醒地认识到,她和丁香在一起的时候与和我在一起时是那样不同。
叶从心闭着眼往她怀里滚,陈秋糖便照原样揽住,她大概知道叶从心已经醒了,曲子结束的时候她就醒了——就像厌恶英语的小孩,在别人停止读英语的时候会自动醒来一样。
“你再回答一遍,要不要跟我回家去。”叶从心突然说。
“叶老师……”
“叫姑。”
“别了吧,我不太适应。”
“……随你吧。”
陈秋糖说:“叶老师,就像甜甜喜欢你一样,阿黄也喜欢你——她们对你这种人没有抵抗力。可是,虽然阿黄不记得甜甜,阿黄说的有一句话却是真心的——她不会再挑战爱情。”
“爱情?”叶从心笑笑,“连阿黄这种三十出头的人都不再挑战爱情,四十岁的叶老师难道还看不清吗?我和阿黄一样,不相信爱情,但相信爱。”
陈秋糖有点鼻酸:“谢谢叶老师,坦诚告诉阿黄这些。”
……
后来八月末的一天,杨程程突然告诉叶从心,她搞到了签证,过两天就飞走了。原来这么久以来,这人闷声不响地却从未放弃过。
叶从心有了对她这个人的深刻了解,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果,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
“从哪儿搞的?”
“正林他妈。”
叶从心一怔。杨正林出国后,杨程程和他父母的关系就僵到冰点,所以她竟忘了还有杨正林家里的关系可以走。
“你婆婆……知道你要去找他,是不是对你态度好些了?”
“哪里啊!她骂我来着!”杨程程一脸委屈,“不过前一天骂我,后一天就给我托了关系。当然嘛,我不要命了也要去找她儿子,她还可能拦着?”
这就说明冰总算是破开了,只要破了个口,全融的那一天也就指日可待了不是吗?
叶从心一脸老母亲的微笑,而杨程程问她:“甜甜快要过生日了吧?你要不要借机把她接回来?”
借机?叶从心苦笑地想,自己这是混成什么德行了,接她回家都需要找借口。曾几何时,她便是把她关在门外,那孩子也痴痴地不肯离开呢。
“这需要她同意啊,不然我算是绑架吧。”
“可是她那个状态……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都不是太好解决。要不……你学学我,也冲动一下?”
叶从心瞪她,“你那是傻,这辈子都别指望我跟你一样傻。”
“好吧。”杨程程傻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能付出时间和耐心,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只是觉得……就算我们活到八十岁,剩余的年份换算成天数,少得吓人呐。”
九月的一天,叶从心看着新闻关心杨程程在国外的现状。新闻里的外景主持人正是杨正林,他正在报告最新的一次自杀性爆炸袭击。这次袭击的位置邻近中国大使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局势太过动荡,马上将会进行第四次撤侨。
叶从心一边给杨程程发微信问候,一边看着电视上显然沧桑了许多的杨正林,谁知道接下来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
记者杨正林应台里工作人员安排采访一位赴中东进行撤侨工作的女性志愿者,之所以安排采访这一位,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出现在电视上特别能给祖国挣面子。
杨正林一转头,看见被访者的一刹那,表情就僵了,整个人愣了两三秒钟,连国内直播厅的主持人都看出了端倪。
杨正林硬着头皮问:“女士您好,请问这一次目前滞留华侨的安置情况如何?这一批大概会撤回多少人回到祖国呢?”
杨程程好歹是一公司之领导,也是真的参与了志愿者工作的,说得十分清晰有条理。唯一的不足是,这位女士永远不看镜头,永远深情款款地盯着帅气的记者看,而且越看眼圈越红。
“好的,谢谢您。”杨正林想要快速结束采访,他看着杨程程的目光有如刀片,满脸写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一股子怒气飞上卫星又飞到祖国最后冲破电视屏幕,拍在每一个观众的脸上。
“等等!”美丽的志愿者女士突然说,“我还有话想说!我来到这里的根本目的是来看望我的丈夫。”
“丈夫”一词出口,杨正林双目微睁。
“我丈夫是外派记者,在这里已经驻扎半年了,他手臂受了伤,人也瘦了好多。我知道很多其他驻外工作人员的家属也和我一样成天提心吊胆,在这里我代表大家希望你们保护好自己,圆满完成使命,安全归国。同时对你们表达来自祖国的敬意。”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升华主题不仅惊呆了杨正林 ,脸北京直播间的主持人都愣了一下。但这段话实在说得又红又专又温情,如此感动中国的画面实在是意外之喜。正当主持人们准备临场发挥赞美一波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记者杨正林握住了美丽女士的手,一脸阴沉地说:“请国内的朋友们不要学习我的太太,请务必安全留在国内,给国家的撤侨行动减轻负担。”
直播间主持人都懵了,画面也狠狠地抖了三抖——显然是摄像师在颤抖。
叶从心笑得快要从沙发上滚下去了。她咽下这盆国家级狗粮,关了电视,出门去。想着,有程程这珠玉在前,她今天再怎么冲动出格也不算过分了。
傍晚,五道口的路灯刚刚点亮,马路上的车还堵得像狂欢一样。叶从心让自己的学生从学校出发,帮忙将一个沉重的大箱子搬到喷泉广场上来候着,她则从家里出发前往。
其实她很忐忑,所以说好,等她到了那里,就要求学生们滚回学校去不许看热闹。这一路上她努力放慢脚步,慢一些就能晚丢人一些。也正是因为心不在焉,所以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送餐的摩托车撞个正着。
幸好遇上个好心的女人,将她拉回了人行道上。
叶从心回头说谢谢,见到那人的脸的时候,愣住了。那人也一样,盯着她,石化得死死的。唯有一个小男孩,握着那女人的手摇晃,问妈妈怎么了,为什么不走。
叶从心隔了好久才说出话来:“丁香!你没变样,还是这么好看。”
“你也是啊学姐。”丁香也恢复了过来,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微微一笑。她对身边的男孩说:“叫阿姨,这是妈妈的老朋友。”
男孩很乖,大大方方地问候了叶从心。
“你儿子?”
丁香点点头,笑得很幸福。
“像你,长得帅。来北京出差吗?”
“嗯对。”
“那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走了。”
“这样啊……”叶从心叹气,“下回吧,下次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只能下次了……怎么让我这时候才遇见你啊,就不能提前哪怕一天么!”丁香扶额道。
叶从心觉得她真美,那么多年,竟然真的没什么变化。气质也还是老样子,领着个孩子仍然能稳重而不失活泼,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丁香说她不是单身了,叶从心祝福了她,并说自己目前还是单身,能不能改变现状,要看一会儿的运气了。丁香惊道:“那你还跟我聊什么呢!还不快去啊!你这人总是让人等太久!”
叶从心吃了几句教训倒觉得身心舒畅,她和丁香告了别,冲过马路,再回头,却已不见丁香。
小男孩快步跟上妈妈的脚步,问:“妈妈,你明明就住在北京,不是出差呀……”
丁香不答。
“妈妈你不是一个人么?妈妈你找了男朋友怎么不告诉我啊?我不会怪你的,反正爸爸也有女朋友了,那个阿姨对我挺好的,我来北京找你之前,阿姨还给我买了航母模型!”
丁香抹抹眼角,笑嗔,“那你去找那个阿姨去!”
“我当然还是最爱妈妈!”
……
天上最后的一丝靛青色也消失掉的时候,五道口才一次开始了它的夜生活。喷泉开始了,练习轮滑的小朋友们也来了,吃完晚饭的姑娘们结对去来一波购物。琴行前面的空地上,有人用蜡烛圈起了一个圆——次等占街扰民的行为遭到了行人的埋怨,也吸引了一些围观路人。
烟花在五道口的高楼之间绽开,在玻璃的楼体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照亮了加班的码农、金融狗,也照亮了每一个路人。没有人会记得类似的场景曾几何时也在此地出现过。
“离过年还早着呢,现在放礼花不罚钱?”“谁知道呢?没准人家上头有人。”碌碌无为的中年人边聊边望着天。
“妈妈,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也不是啊。没准是有人结婚?”母亲抱着孩子望着天。
“真漂亮啊老公。”“这种礼花特别贵。”“过年的时候我要你也给我买这种!”“呃……买买买。”依偎的小情侣望着天。
叶从心强迫自己不去捂耳朵,站在从琴行那里可以直接望见的地方,打着哆嗦,怕到脸色发白。所有人都在咋舌,都在欣赏,整个五道口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是紧张焦虑的。
大概是第八朵烟花升空的时候,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琴行下面一层的小门里窜出来,飞奔到叶从心面前,差点将叶从心撞个跟头。
陈秋糖捂住叶从心的耳朵,听到一句“生日快乐”,也看到了满眼胜利的喜悦。她说:“我只能看到一堆亮光,具体什么颜□□分不太清楚。我看到的没那么好看。”
叶从心却是自私的,说:“我说过的吧?身体记忆会非常深刻。我记得为我捂耳朵这件事你没有记在本子上,也是身体自动的吗?”
“……是。”
“好吧。”叶从心无奈地笑笑。她才想到陈秋糖又是背对着烟花的,连忙说,“我自己捂着,你也看看吧。”
“反正我也看不出颜色。”
“哈,我还以为你会说你看我眼睛里面的。”
“我看不清那么小的……”
“哦对。”
流水的人物台词,铁打的城管。陈秋糖拉起叶从心便往叶从心家的方向跑。
“回家?”叶从心呼哧带喘地问。
陈秋糖没回答,只管拉着她跑,可能是不想回答,也可能是人声混乱,她未能听到。叶从心想,没关系,不管是哪一种,等到了家她都会再问一遍。
烟花已尽,两个奔跑的身影终与这繁忙的夜色背景融为一体。今晚的五道口,热闹依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很多读者看过我的第一篇文《火了》,再看到这篇的时候会问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经历,只是写作目的和心态不同了。第一篇的时候,诚实地讲,我想追娱乐圈热题材,写甜宠苏,希望娱己娱人,希望有好数据高订阅。但写到一半的时候,维持甜宠变得很难,我总想虐想升华想夹带私货,于是搞成四不像,各方面的尬。于是我知道了我不适合写甜文,知道我的水平不够因此我写不了命题作文,我只会写自己。
写《温水》这篇就很放飞,我不在乎数据,只想实验一下这种文到底能不能生存下去。多亏了大家,实验结果我很满意。这篇的目的是,把我看到遇到的社会关系呈现给大家,不加以褒贬,它们存在,存在即合理。
关于主要角色。设计如此胃疼的故事,是想挑战一下“爱情故事”这个定义。我在看感情线为主的文时,每次看到主角表白成功在一起就想弃文了,因为发糖是必然,相爱的人会在一起是政治正确(没错我就爱看be文)。我就想啊,爱情和与你相伴终生的那个人总是一致的吗?不一定吧。若不一致,你便一定不幸福吗?也不见得。所以在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叶子在爱情和人生的伙伴中选择了后者。而至于程程,安排这个角色的最初目的是,祝福我生命中的那位程程,永远幸福快乐。
另一个想说的点是文名。被通知改名的时候我是拒绝的,但后来想,将一篇并不重点于爱情的文冠以“爱情故事”的名号,多有意思啊!(作者恶趣味)但我仍认为,《温水煮人渣》才是最贴切的。我想大家都不会觉得文里的任何一个角色是人渣,但如果你跳出来,想想这是你听到皮毛的一个饭后谈资,会不会觉得主角们全都不是善茬呢?我只是给了她们各自的成长背景,所以他们的行为都显得有理有据可以理解了。
我们在现实中遇到的人渣、恶人,其实每个人也有自己的背景、行为的原因,只是我们不曾去深入了解,所以觉得三观炸裂。我不是想为违背功德的人开脱,伤害别人的人有义务承担责任,但用这样的思路去尝试换位思考,也许不论是看社会问题还是自己的人生,都能更理智平和吧。
最后。我在最后一章提到了机器的人格化进程,这算是个预告,我会在下下篇文里具体讨论。而下一篇……如果说《温水》是以“人渣”讨论生活,那么《遮天》是以“xx”(保密)讨论生存。
很荣幸和大家表达我的所思所想,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