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 陈秋糖得知叶从心在西安的工作遇到了疑难, 还需要耽搁一段时间。叶从心的声音传达出疲惫的讯号,她显然是对自己的工作伙伴不太满意, 和陈秋糖吐槽了不少。
陈秋糖目测了一下天数, 应该还是安全的, 然后瞒着叶从心去往沧头。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故乡已经大变样了。
当年那次惊天动地的打拐行动顺藤摸瓜地牵出了一连串官员,之后,全市的领导班子大换血。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多年, 如今的沧头市已经发展得令她不认识了,市政建设与密云、昌平这些北京的郊区城区已经差不多。
好不容易找到大田镇,再往小处缩小目标却再也做不到了。她本就路痴, 如今在故乡就像是北京人在纽约, 一问之下才得知, 陈各庄村居然已经不存在了。
几年前,陈各庄村被划入新农村建设改造的范围, 村民们被集体迁到了新的住宅区, 而陈各庄村和隔壁对的平家屯如今合并成为“平安新村”。当年村民们有回迁权,但是选择回迁的没多少户,谁不想住楼房养房价呢?
陈秋糖对陈大的印象还停留在她13岁的时候。以她对陈大的了解,陈大对自己家那个破院子那块破土地的归属感是匪夷所思的, 可是在平安新村找了一圈之后,并没有遇见什么认识的人。她没办法,只好联系了五花。
五花将她带到了镇上的一个小区, 领她站在一扇防盗门前,主动帮她按了门铃。五花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趴在她耳边说:“见了舅舅记得控制表情,记着啊别显得太惊讶。”
陈秋糖还想问为什么要惊讶呢,只听里面传来一声雷霆大吼“谁”,再一回头,五花居然跑下楼去没影了。防盗门打开了,陈秋糖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口,望着年近五十岁左右,脸上的沧桑却像六十多的陈大。
陈秋糖明白了五花说的惊讶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陈大为什么偷着跑去北京守她,却不愿意正经联系她。
陈大的一条胳膊已经没了,另一只手也割掉了一根小拇指。他深深地锁着眉头,陌生地望着陈秋糖,满脸敌意,然后,在某个时刻敌意慢慢化开,直到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甜甜”。
陈秋糖使劲儿地频繁地眨着眼睛。
陈大突然露出暴怒之相,猛地关上防盗门,口中喊道:“白眼狼!滚!”
陈秋糖飞快用身体夹在门和门框之间,“大舅!”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陈大从短袖袖口里露出的,那段截面圆润的胳膊。
陈大似乎是咧嘴笑了一下,却没持续太久,对陈秋糖喝道:“没良心的崽子!你还知道你姓陈!”
陈大放她进门,转身抹了抹脸。
陈大所住的正是政府安置拆迁村民的房子,一户一套,按人头分面积大小。陈大一人一户,还能分到80平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陈秋糖认出,大部分家具都是陈大从老家直接拉过来的,新房子里摆着一堆掉色的老旧家具,看着怪怪的。
陈秋糖问他为什么不回迁,他说大部分认识的老熟人都选择不回迁,他一个人住回去有什么意思呢?迁出来的年轻人们都在外面找了工作,老人们平时还能再小区里唠唠嗑,挺好。
如今,陈大已经没了哭丧队的生意,再无工作收入。
新农村建设后,包括山上不少人家的祖坟,都强令转移了,山上不准明火,山下偷着还行,被村干部捉住了要罚钱的,所以传统的哭丧仪式没人用了。大家都去殡仪馆,走个简易的形式,没人吹奏丧乐,连丧服都不穿了,更别说哭丧的——小一辈年轻人做了主,都觉得哭丧丢人。
于是,陈大将两室中的其中一室租了出去,几百的租金加上几百的失业低保,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的生活费。
陈秋糖看着陈大用他那只仅存的手翻出家里的花生米和瓜子,摆在自己面前,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大嗑着瓜子问她:“还没对象?咋长了这么个大高个儿呢?哪个男的能乐意要你?”
“……”
“咋回来了?那姓叶的轰你?那丫头不是啥好人,看着就苦相,没人味儿。”
陈秋糖顶撞:“你再说她一句不好我现在就走。”
陈大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摔,“姓叶的不是东西!你走!”
陈秋糖骂了句娘,起身就走,防盗门咣当一声震天响,陈大呆滞在房子里一愣一愣的。
陈秋糖在镇上随便逛了逛,一个小时之后,拎着些肉和菜,还有新鲜的花生瓜子,又回去了。陈大差点不给她开门,开了门就用他那四根手指头的手拽着她的领子进屋。陈秋糖扔下两手的东西,一把拽开陈大的手。她现在居高临下,陈大的个头抽了,又有些驼背,已经远远不是她的敌手。
“你再说她一句不好,我还走。我再走,就不回来了 。”见陈大张嘴准备喷粪,陈秋糖冷着目光寒声说,“不信你试试。”
陈大骂骂咧咧地甩开她的手,但终究是没带着叶从心的名字。
陈秋糖给陈大做了顿饭。刚好租房的小伙子在上班,两人对坐而吃,陈大留下的是右手,吃饭还不是很麻烦。陈秋糖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说,“我来出个差,刚巧到沧头了,顺便看看你。”
“出差?”陈大皱眉,“你工作啦?没考上大学?”
“听说我高考的时候你去找我了。”
陈大低头吃饭不说话。
“我高中是在北京四中上的,不是那个学校了。”
“四中?啥学校?咱这儿的差生一般都能从初中直升,你连直升都不够格儿?”
“……四中啊。这个学校的重点班每个班不到四十个学生,大概有二十个考上清华北大的。”陈秋糖忍着笑。
陈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你……”
“我没有。我上的传媒大学。”
“哦……”陈大很是沮丧,他不知道传媒大学是个啥。
“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一般都是从那个学校毕业的。”
陈大的眼珠子又要掉出来了,这回,陈秋糖实在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陈秋糖后来终于问到了陈大的胳膊。他得的是血管炎,喝酒无度所致,尤其是最开始第一次截掉第一根手指头之后,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酒瘾,之后便只能愈演愈烈。这种病会从肢端开始一点点腐烂坏死,只能截肢。但如果两条胳膊都截掉了,之后坏死之势就会停止吗?理论上讲,应该是会停止的吧,只要不自己作死。
陈秋糖不敢想得太可怕。但是陈大保存下来的右手,小臂上也已经出现了红斑似的疮,这条胳膊如果也保不住,那么陈大该如何生活?
陈大说死也不截肢了,如果变成了废人还不如跳楼死了算了。陈秋糖也不管他的抗议,反正她现在对于陈大已经是完全的体能压制状态,将他押到楼下,骑电动车带他去了市里的医院。
“你搂……你坐稳了。”陈秋糖在风中大喊,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带过叶从心了。
想起叶从心,不知道她若得知了自己对陈大去医院,会不会不开心。如果陈大真成了废人,她该怎么办呢?真的放任自己的舅舅跳楼自杀么?做不到的吧。仅仅带他去医院,叶从心肯定就已经不开心了,再管其他的……
怕不是要吐血而亡。
她后悔自己良心发现回来看他了。
……
医生说,陈大必须截肢,不然总是个死。陈秋糖弱弱地问了一下需要的医药费,比想象中的低。叶从心一年给她一万多生活费,这些钱她一年也花不完。多接点工作攒一攒,还是可以的。
陈大在一边威胁她,说如果她要管自己的胳膊,他就提前自杀。陈秋糖呵呵笑着说:“死了好,死了你那套房子就归我,我把它卖了去。”
陈大指着她骂:“你干啥!卖了钱给那姓叶的花?!”
“你都死了还管我怎么花?”
陈大于是追着她骂了一路。
医院旁边就是当年的拐卖窝点三福阳光福利院。如今,它变成了一所公办中学,主要接收的是沧头市那些仍然没有被扶贫的山里的孩子。
路边的红色条幅上写着国家全面奔小康、全面扶贫的主要方式,这其中,农村易地搬迁就是重要的一个手段,陈各庄村是受益的典型 。然而沧头市的山区面积太大,山地多而险,那些被包围在崇山峻岭中的零散村落极难改造,若家里没车,出山都不容易,扶贫路还很长啊。
陈秋糖想及此,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看见从这所中学的校门口走出来一个眼熟的男人。
“……王叔叔?!”
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工作室的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个东北的父辈朋友就是因为酗酒得了这种病,六年前见面是他来北京第一次做拇指截肢手术,六年后再见已成废人。酒瘾真是相当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