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后没多久, 陈秋糖就开始乖乖地参加学校统一组织的各科补习。每个学生可以参考老师的建议,来选择参加补习的科目,补习是要交钱的,但是比外面野生的补习班要便宜多了。陈秋糖只参加了数学、英语两门主科。
一天下课后, 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兴高采烈地拉着她跑到教学楼外面的荣誉展板处。她们指着新换上去的内容惊喜地恭喜道:“你的作品集晋级市级比赛了!”
陈秋糖一直都不太习惯被这些女孩子过分热情的簇拥,腼腆地笑了笑。她在高中里受到的待遇与初中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让已经在这个新环境里生活了半年的她仍然有些不能适应。这里的同学有聪明到你没脾气的, 有特别用功的,也有尽管成绩乏善可陈但是由某一方面一技之长的,每一种学生都能得到大家的赞赏——陈秋糖就属于第三种。
她两个月前在杨程程的推荐下参加了一个国家级的摄影大赛,这个大赛陈秋糖自然是了解的, 她觉得自己的水平还远远不够。但是看杨程程那副热心且信心十足的样子, 也不由得在心里种下了一粒希望的种子。摄影老师说了,如果中学期间拿到权威奖项, 那么提前批基本就稳稳的。
陈秋糖的摄影集主题是“劳动者”。如今的她, 在技巧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内容依然强化着她小时候的风格。她喜欢对焦于人, 喜欢故事性和富有张力的光影。在她的作品集中, 杨程程的“老师”、杨正林和他的同事们的“记者”、丁香的“上班族”、叶从心的“学者”, 以及偶遇的出租车司机、交警等等,都得到了体现。
在市级的比赛中,她得到了一等奖,即便在全国比赛中无所斩获,这个成绩也足够亮眼了。
陈秋糖抿着嘴, 尽力保持淡定不要笑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还在给物理班补课的杨程程,和在实验室度过博士最后一段清闲时光的叶从心。
这时,一个女生从后方叫着陈秋糖的名字。陈秋糖一听,就开始紧张——方茹。这个被她“抛弃”了的学霸美女学姐,正和她的追求者篮球队队长一起走过来。陈秋糖躲了她好几个月,即便在学校里偶然擦肩而过,两人也没再正面交流过。陈秋糖盯着她,忐忑地猜测她现在突然叫自己是个什么目的。压抑了太久的报仇?还是确实释然了?
陈秋糖身边的几个同学自觉让开,看着那位过于亮眼的学姐施施然走过来。
“恭喜啊,陈秋糖。”方茹大方笑道,“什么时候有空,再帮我……”
陈秋糖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完全没看出方茹有什么恶意,但面对面的时候仍然觉得尴尬。她和几个同学逃回到班里,其中有个以八卦能力著称的女生问她:“你和她熟吗?”
“不、不熟。”
“说的也是,这个学姐……有点难以接近。我觉得你不要离她太近比较好。”
陈秋糖应声。
“你们知道吗,方茹有过好几个女朋友。”女生拉着几个同学聊起来,大家都是听笑话的态度,这种野史探求真假并没什么意义。只有陈秋糖,觉得自己的面皮都僵硬了,她努力做出同样的好奇表情,可是用力过猛和她平时有些木讷又有些冷酷的人设完全不符。大家都笑话她起来。
从八卦小能手的口中,陈秋糖得知了其他关于方茹的小道消息。比如她家有背景,她妈妈是学生家长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常常给她看不顺眼的老师挑刺,意见还十分有分量。陈秋糖不安的感觉更盛了。
陈秋糖等杨程程下了课,两人一起去吃饭。今天杨程程挑选了一个十分安静的餐馆中的僻静角落,陈秋糖已经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
这次饭间,杨程程告诉她,叶从心如果想要继续她想要的生活,就必须出国留学,留美读博是很艰苦的,有三年内就毕业的天赋型选手,也有熬上个十年八年都不见成果的人。杨程程将这个事实摆在她面前,然后颇有些心虚地开始喝水。与其自己将所有话说得太清楚,让陈秋糖自己来想明白也许更好——她已经拥有了足够成熟的心智。
陈秋糖沉默良久,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应该让我有个准备。”
“这也是我和我妈担心的事。她不告诉你,就说明她心里没拿定主意,按道理,她不应该在这件事上摇摆的。之前我以为,她是不舍得离开丁香所以变得这么不理智,现在她和丁香分开了,却也没见着她坚定下来。”杨程程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想,可能突破口是在你这里。她是不是因为担心你,不希望在你成年之前把你丢在国内呢?”
陈秋糖心里很乱,她下意识地为叶从心隐瞒事实:“怎么会。她不告诉我肯定只是因为懒,丁香走了,她一定会出国的,之前她还去续了护照呢!”
“可是她一直没有对美国那边进行确认,那边的教授都把询问的邮件发到我妈那里去了。”杨程程烦恼地说,“前阵子她各种应聘,也不见个结果。你知道,她那个性格,也就适合在大学里养老,到了社会上需要交际,她应付不来的。可以说,如果她放弃了这次出国的机会,那么接下来的几年甚至一辈子,都会走下坡路,甚至过得很惨。”
陈秋糖懂了。这是莫康派杨程程来劝她的。劝她什么呢?她的话语或行为能对叶从心造成什么影响呢?她自己都没什么自信,也亏得莫康这么看得起她。
当年在莫康的办公室里,那个德高望重的女教授以叶从心的“妈妈”的身份对她说过的话,仍然清晰。当时那彻骨寒冷的感觉,也依然鲜活。她知道莫康此时想对自己说什么。
陈秋糖当然不相信叶从心是为了自己才犹豫,尽管她打心眼里希望是这样。她不想叶从心出国,也不想她留下。
“甜甜……?”杨程程咬着吸管,仔细试探着对面这个孩子的心情,“我相信叶子有能力在五年之内学成回国的。家里也不会只剩下你一个人,我住到你们那里去陪你好不好?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上下学——”
“我明白了。”陈秋糖抬了下眼,看不出喜悲更看不出纠结,她像往常一样表情不够丰富,“但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劝动她。她应该不会听我的,她更听你的话。”
杨程程松了一口气,“你呀,和叶子那个笨蛋一样。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两人的关键谈话到此结束,后来杨程程急着赶去给几个学生开小灶,提出先送陈秋糖回家。陈秋糖拒绝了。她相当警觉地问:“开小灶?”
杨程程坦言,班里几个成绩落后的同学凑了个小班请她来补课,她说了几个学生名字,陈秋糖一听,都是隔壁班几个垫底的学生。她知道常有成绩垫底的男生想和杨程程多多相处。杨程程也没法子,小班补课期间,那几个学生确实很认真,成绩也确实有所提高,她觉得仅为了男同学的一点小心机就放弃提高学生成绩的机会,不是她这个人民教师可以做得出来的。
陈秋糖又问是否收了学费,杨程程让她放心,“原本我是不收的,那几个孩子非要给我,我就先收着,有时候请他们吃饭又花掉。学费也不多,又是私人小班,不会被举报的。”她说着便收拾东西走了。
陈秋糖心不在焉地走出餐厅,在餐厅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现在想想,杨程程和她相处的时候常常有意无意地逗她,如果叶从心走掉了她会怎么办,也是有目的的。这个问题,她却直到现在才开始认真思考。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便得出一个结论:疏离。不论叶从心的动摇与她是否有关,疏离都是对两人最佳的选择。叶从心那么多次确认不会喜欢自己,劝自己从良,大概也有这层原因吧。
可是说得容易。两人每日的相处模式,早已经比普通的家人更亲一层。陈秋糖不曾想过刹车,叶从心大概即便想过刹车,也抵不住挑逗的欲望,她那么不负责。
这时,陈秋糖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一个激灵。
“噗,想得那么入神?我站在这里盯着你好久了你都没发现?”
“你、你好。真巧。”陈秋糖觉得巧得太诡异太恐怖了。
她望着身边的方茹,一阵慌。方茹却说出了让她更荒的话:“你和你们年级的杨程程老师什么关系啊?感觉很熟?”方茹指着杨程程离开的方向,“我刚刚看到你们一桌吃饭,聊得很开心呢。”
“……我是她的课代表。”
方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妈打算举报她私自开小班挣学生的钱。”
陈秋糖惊得心脏砰砰直跳,“她……她不会吧?又不是特级教师,教得就那么回事儿,还有人请她上课么?”
“是她的学生家长和我妈说的。她专找喜欢她的男学生,好几个男学生为了保护她都瞒着家里,但是毕竟要交学费,他们零花钱不够,只能从家里偷拿,还是被家长发现了。”
陈秋糖已经一头冷汗。
“现在正是打击这种行为的时候,我妈准备举报她,以儆效尤。”
陈秋糖猛地拽住了方茹的手。方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她。陈秋糖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惊讶还是装的惊讶,她已经不在乎方茹是不是在设计套她。毕竟方茹是真的知情,她妈妈也真的做得出来。
陈秋糖求她不要举报,她不善言辞,此时最恨的就是自己不会舌灿莲花,就连求人的话都说得那么干巴巴。
方茹念叨着:“去年她就是被家长委员会告了一状,学校才安排她降了年级重新带起高一的普通班。现在要是再被举报一次……”
陈秋糖要哭出来了,她恨不得给方茹跪下。她看出来了,方茹就是在威胁她,但是这威胁太管用了,她真的怕。她下了狠心,咬牙说:“你让我帮你什么都行,就是别举报她,求求你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她已经猜到方茹要让她做什么了。但她想起叶从心,突然非常自豪与自己的机智,于是甚至满心欣慰起来。
是啊,这样就可以疏离了。这样就可以在心理和生理上一并抛弃她了。
她就可以毫无挂念地出国了,可以过上预定的学术人生了。
方茹说:“如果杨老师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我妈妈也没得举报,妈妈平时那股子傲劲儿我也看不惯,但她是有原则的,没证据的事她不会去害人。所以你要怪也只能怪杨老师了。”
周一放学,篮球队训练。队长走进器材室的时候,看见晦暗的小屋子里,方茹和一个高挑的女生躲在角落里,正在阴影中接吻。那个女生的吻技看起来很不错,队长手抖着开灯的一瞬间,看见方茹的表情非常投入,面色绯红从未如此少女情怀。
方茹和高挑女生分开来,尽管强装镇定,却难掩羞涩。“我、我女朋友,高一的陈秋糖。”
队长面如死灰,拉着一车篮球走了,将怀里抱着的一个球狠狠地砸在地上。器材室满是灰尘的地面甚至抖了三抖。
方茹说:“你的吻技怎么变得那么好了?”方才两人离开的时候,陈秋糖仍死死地按着她的头不想分开,那一时间的霸道让她小鹿乱撞。
陈秋糖并没听到她这句话。她闭着眼睛,正努力将幻想中的接吻对象从脑海里扫荡出去。叶从心的那张苍白里透着欲望的衣冠禽兽脸太逼真了,搞得她差点和方茹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