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丁香就要下定决心向妈妈出柜的时候,妈妈给了她另一封遗嘱,这封遗嘱上,家里的房子由两个孩子平分。妈妈对她说:“趁着我身体还可以, 我能再去用这封遗嘱做个公证。但条件是,你得结婚。”
丁香万万没想到,妈妈为了她的终身大事居然让步到了这个程度。她出柜的话完全被憋了回去, 因为没意义了。她从妈妈那昏黄却依然精明的眼里看了出来——妈妈从来没相信过她已经改邪归正,妈妈要用最后的机会,即便让一大步,也要让女儿走上正轨。
她心在哭, 可她看见妈妈比自己的心还要疼。
她本想说“我宁可一分钱都不要, 也不会结婚”,可这一刻, 她沉默了。她说她回去考虑一下。
那天傍晚, 丁香和陆南在旷岛无人的偏僻海滩上的散步, 望着涨潮的大海那边, 根本看不到影子的大陆的方向。陆南向她下跪。
他们两人是同类人, 在某种意义上有着更加契合的价值观。丁香笑着拒绝了, 可是陆南说:“又不是真结婚。我们办个假证,给他们做一场戏。”
“不稀罕那房子。”
“但是如果你妈妈遗憾地走,你会怨自己一辈子。”
他果然是最了解丁香的人,一句话就戳中了她心里最致命的部分。
叶从心还有许多年。她们还可以走过很多坎坷,最后一起迎接人生的夕阳。可是妈妈, 没有明天了。丁香知道,陆南这个决定既是为了她考虑,也有为自己的成分。她们之间只有彼此体谅,不存在什么谁欠谁。
……
“新遗嘱去公证了么?”叶从心问。
“嗯。”丁香哽咽着说。她相信叶从心最关注的并不该是这个问题。
“那就好。”叶从心笑了笑,“挺好的,这个办法。”
丁香有点绝望了,陆南帮她说,这只是个权宜之计,还说替自己的父母道歉,他决不会再允许他们来打扰叶从心的生活。
“我知道。我挨个打不要紧,又死不了。我也长记性,下次如果他们再来我会直接报警。但是一个权宜之计,接着一个权宜之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永久之计。”叶从看看陆南,又看看丁香,说,“其实,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丁香和她两两相望,她们在彼此眼里看到的仍是鲜活的爱意。可是叶从心的爱意却没有疲惫那么多。丁香说:“你能不能,最后给我一次机会?稍微、稍微体谅一下?这不是真的,我们没有登记!现在他父母也已经不用瞒着了,只要我妈妈一走,一切都——”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还没有处理完你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回来找我?”
丁香欲言又止。她看上去快要急出汗了,可是看了看陈秋糖,又攥起拳来忍下去,“我……现在不能给你解释。”
叶从心只能笑了。“我是体谅你的,你做得很对。这世上有很多人我都觉得他们不容易,我体谅他们也佩服他们,就像我现在也很佩服你。可我不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根本不怪你假结婚,你就算真结婚,我也能体谅你,不过是个小三,做就做了,我没那么道德高尚。”叶从心笑笑,“可是我们是约定了的。要么出柜,要么你给我一个交代。你却选了第三个选项,还要让我以为你选了第一个。我身体不好,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我就想过个平平淡淡的生活。我现在下船。”
“丁香,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愿意帮你做慈善。”
叶从心说完这话,看见丁香掉下一滴泪来。她觉得丁香可能会为了挽回她而做些什么,连忙说:“体面点。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很体面的。”
丁香又掉下一滴泪,攥了攥拳,终于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她就在哪里哭,陈秋糖似乎被气氛感染了,也在默默地抹着眼泪。叶从心觉得这时候最该哭泣的明明是自己,心里疼得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甚至如果现在心绞痛发作她可能都意识不到,但眼中十分干涩,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她真是服了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丁香平静下来,问了一句话:“你真是因为我假结婚吗?其实,这只是你甩掉我的一个机会吧。”
叶从心问:“你在恼羞成怒吗?不像你。”
“我都看见了,学姐。看见了很多东西。”丁香戚戚然地笑着,目光在陈秋糖和叶从心两人之间交替着,“你生日那天,我到广场上去看了烟花,那之后的事,我也全看见了。很漂亮,学姐。”
叶从心心里一惊,可是面上未动。她似乎已经不在乎了。然而陈秋糖却坐不住了,她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想为叶从心澄清,但这幅样子完全是越抹越黑。叶从心笑着将她扯回了沙发上,她反握住陈秋糖的手,看见丁香盯着她们紧握的手,眼里露出无法掩盖的厌恶。叶从心甚至感到了阵痛一般的愉悦。
“你跟陆南走吧,丁香。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现在就走。”叶从心柔声说,“以后咱们就别见面了。”
丁香猛地盯着她,似是哀求,“我不能跟他走。学姐——”
“你要得太多了。人不能太贪心,因为我给不了你那么多。”
“上次在旷岛我说过了吧?”叶从心颤抖着唇,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不要你了。”
丁香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这期间,叶从心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一直握着陈秋糖的手,向一尊石像。她的手是冰凉的,手腕上苍白的皮肤透出红色和蓝色的血管,陈秋糖观察过她的手腕,今天显得更加脆弱。杜灵为她倒来水,她也不喝,石像是喝不进去水的。
丁香拉着行李箱站在她面前,她也没有最终看她一眼。丁香给她鞠了个躬,说爱她。她回了一句:“那你自己消化一下。”
她还爱我,叶从心想。她也爱丁香,她也需要自己消化。在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爱她。
爱到真的不怪她骗了自己,爱到她所有的解释自己全都不假思索地相信,爱到她和陆南为了做戏同房同寝也没关系,爱到完完全全的体谅,爱到她一个厌恶的眼神就可以让自己坠入深渊。
深渊是好的,可以促进消化。
叶从心消化了一会儿,问:“他们走了?”她已经说不出更长的句子,眼前已经在冒金星,一直拒绝看丁香,也是因为她没有力气抬头了,害怕被丁香看出她快不行了。
“他们走了。”陈秋糖的声音隐隐约约的穿过来,像是隔着水。
太好了。叶从心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心的晕过去了。她感觉陈秋糖努力的抱住了自己,她被拥抱得几乎窒息快要死了。她听见陈秋糖哭着喊着叫她的名字,又说什么对不起。她就想说:你道什么歉啊,也别哭丧啊,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果然,杜灵骂陈秋糖:“你是不是傻啊!快叫救护车啊!”
……
叶从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种体验很不陌生了,她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大概有那么十次左右,是在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醒来,睁开眼的时候世界是昏黄的,还冒着星星。她意识到有人在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小臂,睁眼望去,是坐在床边不断地耷拉着脑袋的陈秋糖。
叶从心的血管太细,正常速度的输液也常常超过她的承受能力,需要用轻拍的方式帮助血管扩张,她才不会感觉到小臂顺着血管爆裂一般的疼痛。陈秋糖已经有经验了。
叶从心的手稍稍一动,陈秋糖就立马精神起来,瞪大了眼睛,眼里泪汪汪的。叶从心看着她就想笑。
但是几秒钟之后,她想起来了。她已经再也没有丁香了。
她对陈秋糖说:“新生活开始了,我的甜甜。”
陈秋糖有点哽咽,“你别强迫自己。如果你不想她回来,没关系,反正我会陪着你。如果你想让她回来,我可以帮你去找她。”
叶从心笑道:“你为什么这么贴心啊?还帮我找她?你不喜欢我了?”
陈秋糖低下头掩饰大红脸,“我只要你不赶我走。”
“我可以不赶你。可是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离开我?”
“当然不会!我一辈子都不会!”
“丁香也这么说过。我妈当年,也这么说过。”
陈秋糖抬起头,看见叶从心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像个死人。她体温本来就低,眼里若没了光亮,那么整个人就跟死人差不了多少了。陈秋糖连忙说:“我、我喜欢你!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啊。”叶从心说,“你总会有累的一天的吧。”
陈秋糖听了怔怔的,手上为她拍打的动作停了下来。叶从心感到了酸胀,然后演变为疼痛,她闷哼了一声,陈秋糖立马回过神来继续帮她拍打。叶从心蓦地眼眶发酸,问她:“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呢?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么?就不想要一个对你好的人来陪你么?”
“如果你能更关心我,就会知道我不是没有自己的生活。”陈秋糖的声音有些冷。
叶从心心中一颤。这孩子,长大了。没有人的话是不能吞下去的,没有人的真心是百折不挠的。陈念食言了,丁香食言了。而她,因为信念被一次次地风吹雨打,也没能完成说好的“一起走”。
陈秋糖也是普通人,她不会例外。
叶从心想象了一下回到一个人的安宁日子,想象了一下再没有人为她做饭、提醒她吃药、时而烦一烦她、时而吵一吵架的日子。她突然变得恐惧。这种恐惧让她鄙视自己,居然变得如此不能忍受孤独了么?是不是因为年纪的增大?
叶从心猛地坐了起来,趁着病床周围没人,迅速地在陈秋糖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你……!”陈秋糖捂着嘴,又羞又囧地直跺脚,慌张地向四周张望。
“放心,没人看见。”叶从心也有点脸热。她马上倒回了床上,不耐烦地说,“别犯愣,接着拍啊,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