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一转过来就不顺, 女生觉得她不好接触,男生觉得她可笑。他们总是捉弄她,知道她不喜欢当女孩子,就故意说她好看, 提她的糗事,还在班里给她胡乱配对。陈秋糖重来都是忍过来的,没跟他们起锅正面冲突。”
“这些我知道。”叶从心打断了她, “说这次。”
杜灵听了,更气。你知道还一直无所作为?她说起这次,就更为陈秋糖鸣不平:“她一开始也是在忍,直到那个男生说了你的坏话。”
“那人说你肯定是陈秋糖爸爸的小老婆, 要么就是小时候乱搞未成年生孩子。这样的传言在学生和家长之间很流行。”
叶从心皱皱眉, “这流言是什么时候开始传起来的?”
“上学期的家长会之后。”杜灵说,“我是简化了对你说, 那个男生实际上说得可难听了。陈秋糖忍事也是为了你, 打人也是为了你, 你倒好, 不问青红皂白就惩罚她。”
“杜灵,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 ”叶从心一字一顿地说,“我,和陈秋糖,的相处方式,是我家自己的事。”
叶从心挂了电话, 将自己摔在床上躺了半天。一阵一阵的,胸口处的酸涩感涌上来,她想:这甜甜,真是个大麻烦,一天比一天更大的麻烦。
她心乱如麻,一把拉开防盗门。陈秋糖又被吓了一跳,这次却是稳稳地抱住了书包。她问:“今天这么快就让我进屋了么……”
“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打人。”
“因为……”陈秋糖是打算将说过的原因重新说一遍的。可是她发现了叶从心那张淡漠的脸上的细微变化,一时间说不出口。
很显然,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陈秋糖鼻子一酸,又要哭了。
“所以我该夸你能忍,还是批评你不够能忍?唉你又哭什么……”叶从心从玄关拿了张抽纸往她脸上胡乱地抹,心想这哭包习性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别人那样说我,你就受不了了?”
陈秋糖不答。
“我也能理解你。自己的家长名声差,你肯定觉得很没面子。”
“不是!”陈秋糖大喊着,眼泪汩汩地涌出来,一张面巾纸都不够用了。
叶从心听着她那哭喊声在楼道里被加工成混响音,感觉脑中发生了共振,嗡嗡的。她连忙说:“放下书包,洗把脸,跟我走。”
……
四十分钟后,叶从心和陈秋糖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望着眼前那一片住宅区。陈秋糖眯了眯眼,平静地说:“又走错了,他家不住这里。”
叶从心无语地望着她,她这话说得,窃喜的感情都快藏不住了。叶从心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多了,饭点已经过了,不错。
“啊。”陈秋糖一拍脑门,“我又记起来了,我们去下一个小区看看。”她说完就拉着叶从心要过马路,后者却扎根在地上不打算走了的样子。
陈秋糖问:“是不是太晚了?那我们回家吧……”
“我这是为你讨说法来了,甜甜。”叶从心无奈地提醒她。
她带着陈秋糖出来,就是要去找那个男同学的家,大家明明白白摊开来说,也就是所谓的“正面刚”。其实叶从心也还没想好自己能怎么帮陈秋糖,此刻她心里有些乱,毕竟从未做过这样勇猛的事情,说心中不慌绝对是扯淡。
见了面该如何开场?如果对方撒泼耍赖该怎么办?根据她的习惯,只要一见到无法用正确答案来一锤定音的事情,就会丧失兴趣和斗志——她认为不能坐下来谈条件的人际纠纷都是无效率的社会bug。更有甚者,万一动起手来挨打了怎么办?
所以,尽管每次陈秋糖眼睛一亮“想起”了男同学家的地址,她就一阵慌,结果又是走错,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需要什么说法。”陈秋糖漆黑的眼瞳闪着水光,“我打了人,没什么委屈的。”
“你不委屈,我委屈,行了吧?”叶从心威胁她,“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去他家。你要是再耍把戏我就给杜灵打电话,让她也过来当观众,看看你姑姑我是怎么给你讨说法的。”
陈秋糖凛然,她当然不希望有同龄人看见自己委屈得上门讨债,当即乖乖带着叶从心向着正确的方向走去。“你真的行么?可等别按了门铃,别人开了门你再逃跑。那就丢人丢大发了……”她怀疑地看着叶从心。
“……”叶从心尴尬啊,她自己也很怀疑这一点。
……
门开了,里面温暖的灯光刺着叶从心的眼,伴随着的,还有一股家常菜的味道。
叶从心突然紧张到说不出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
十多年前,初一年级的叶从心被莫康扯着手,站在一个同学家门外。莫康打从年轻时就是严肃且威风的,她感受到叶从心的小手在抖,对她说:“叶子,有我呢,你不要害怕。同学怎么欺负你的,你一五一十实话说出来,剩下的就交给莫姨。”
彼时叶从心刚刚得知莫康吞了陈念的研究成果的事情,她不敢信这个人,却不得不信。
“老姑?”陈秋糖拉着她的手晃了晃,“你别怕……”
叶从心从回忆里醒过来,也是无奈,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论自己站在对方门外还是被护在身后,她好像永远都是被人安抚“不要怕”的那个角色。
是男生的妈妈开的门。叶从心和这位大姐今天刚在学校见过,大姐看着来人怒到惨白的脸,惊讶中带着一丝讥笑,“不是说等牙种完了再一并给您票据么?得有好几个月呢。”
叶从心说:“我们来讨论一些无关金钱的事。”
陈秋糖很是时眼色,她不等对方阿姨说话,直接拉着叶从心闪进了屋,目标沙发,两人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下。尽管在外人看来,叶从心那张脸是愤怒的表现,但她知道,自己姑姑这是害怕了。果不其然,那小手冰凉,坐下得又特别痛快,显然是腿在发软。
“您家孩子喜欢我们家陈秋糖。”
叶从心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对方的三口之家当场懵比,自己这边,陈秋糖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憋得满脸通红。男生的妈妈当然说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我们家陈秋糖力大无穷,她是从东北农村来的,当年在村子里是一方之霸,少年教养所是没少进。来了北京之后曾经差点把一个成年男人的眼睛打瞎。”
陈秋糖:???
“我总以为,这样一个女孩,大概没有几个男生会喜欢吧,所以一开始知道您家孩子喜欢我家孩子的时候……对他刮目相看。眼光挺不错。”叶从心抓了茶几上的一颗瓜子,却不吃,在手里撵揉着让自己放松下来。
男生说:“我可不喜欢她。”
“那你就得解释一下了。”叶从心打开手机,开始读她总结下来的,陈秋糖在学校受到的种种侮辱。这个记录清单,从杨程程向她告密的那天起就存在于她的手机里,今天又增加了几条新的。
故意当着她的面学东北口音说脏话;一见到她就提大姨妈;永红粉笔涂满她的座椅,等她不小心坐上去,沾一屁股红色;在她躲着人上厕所的路上堵她;害她上课手机铃响;买烟塞在她的桌斗里……
叶从心读着读着就感觉有些发声困难。这就是这个曾经肆意飞扬的孩子,来到北京仅仅一个多学期,所经历的内容吗?
她艰难地读完,将手机摔在沙发上,冷冷地问男生:“我听说,小男生喜欢一个女生的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好,你说你不喜欢陈秋糖,却做了那么多欺负她的事,那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男孩的母亲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做这样的事,她愤怒至极,就快站起来揪着孩子的领子揍一顿了。男生的爸爸拦着她,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从心说:“可能是有误会吧。咱们别冤枉了孩子,我这就给陈秋糖的同学打个电话,几个人当面对质,看看她是不是还能说出点别的料。”
叶从心刚刚重新拿起手机,就被陈秋糖默默的按住了手。陈秋糖低着头,唯独从叶从心的角度可以看到,她长得过分的睫毛上亮晶晶的。自己忍受了这么久的种种事情,突然被叶从心罗列在眼前,她有点不敢面对。
叶从心当然并不会打电话,她只是吓吓男生。那男生也不过是个孩子,被威胁到这里,哽咽着认了罪。他也许是真的害怕别人再抖出点什么,也许真的还做过其他过分的事情,但是叶从心不想知道了,陈秋糖也不会希望她知道。
男生的妈妈冷静了下来,没有即刻动手打孩子,而是十分尴尬地向叶从心道歉,又让自家孩子向陈秋糖道歉,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做类似的龌龊事情。陈秋糖礼貌得很,小声说着“没关系”。
其实,很多孩子在学校里受到欺负,并不是那么难以解决的。当孩子的家长找上门去光明正大地讨说法,对方基本总是怂的。可关键就在于,有几个被欺负的孩子,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家长,又有几个家长像个愣头青一样气冲冲敲别人家的门了呢?
叶从心这辈子没做过几次愣头青,收养甜甜的那算一次,跑去旷岛假扮医生算一次,这又算一次。似乎,冲动有的时候比传统的中庸认怂,要有用得多。
很奇怪,相处一年下来,叶从心多次地冲动,这个孩子却愈发隐忍。此时,陈秋糖显然已经满足了。
但这就结束了?不行啊,这个歉道得如此简单。如果不结束,接下来要怎么办?叶从心感到自己手上全都是紧张的手汗。
十四年前,她也是坐在同学家的沙发上,对面的凳子上坐着正在哭着承认错误的同班女生。这个女生在学校带着全班的女同学一同欺负她一个学期,每天可都是趾高气昂的,现在哭得这样可怜,叶从心小小的报复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是莫康不吃这套,当时她说:“您家孩子改邪归正了,其他孩子如果继续欺负叶从心怎么办?”
哭着女生突然就愣住了。即便是少不更事的时候,叶从心也看出来,那些眼泪都是她装出来的。如今的叶从心只记得,莫康大显神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激怒了对方家长,那女生的妈妈当着外人就打起了孩子,打得那女生鬼哭狼嚎。
那场面太过刺激,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色彩鲜活。一个学期啊,那个成日欺负自己的班级学生干部,就在眼前哭得涕泗横流,口中一次次地叫着“再也不敢了”。虽然这样说显得很坏,但是叶从心观赏着这一切,真的是爽极了。
后来离开那家的时候,叶从心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莫康说的一句话:“我们没功夫去找全班孩子的家长,教育其他同学的任务就麻烦您家孩子了。如果叶从心再被欺负,我一定还来找您。”
那一刻,叶从心几乎要忘记了莫康对陈念做了什么,那个比陈念要更宽厚一些的肩膀,在她的心里铸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
“那……”男生的爸爸开口了,意思是,是不是这件事就了了?
陈秋糖歪着头看着叶从心,也是一副可以撤退了的样子。叶从心轻轻攥了攥她的手,笑道:“只道歉,可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