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糖冲进摄制组中年纪较大的叔叔们的房间的时候, 三个叔叔正坐在床上打扑克。三双眼睛吃惊地望着门口那个急得脸色有些不对的孩子,第一反应都是紧急捂住自己的大裤衩。
“煤矿、煤矿上的灯全灭掉了!”
这夜,天气预报中的风雪竟然比预报中的还要心急。摄制组的成员们草草裹上羽绒服,带着陈秋糖爬到小旅馆的顶层, 向煤矿的方向望去。没错,明明傍晚时还灯火通明的地带,现在连总控台的塔灯都找不到了。
旅馆的老板告诉他们, 山里情况比较复杂,估摸着是强风吹毁了电力设施,导致的局部停电,毕竟旅馆这一代并没有受到影响。矿井除了塌方, 最怕的就是停电, 夜晚更甚,太容易出危险了。尤其是, 断电后没有气体监测系统的作用, 如果瓦斯气体浓度达到阈值, 又突然来了电, 只要有线路磨损等纰漏, 就有可能发生瓦斯爆炸。
陈秋糖生在这片土地上, 多多少少知道这些个道理。她因为脸上刚刚划过泪水,现在被风一吹,皮肤刺痛。这可是撒泡尿都能结冰的地方啊!
陈秋糖紧紧拽着摄制组领队的袖子,表情从未如此张皇无措,“我姑姑在井下面!我联系不到她了, 她肯定被困在那下面!”
……
工业用电设施毁坏是严重的事故,抢修任务分秒必争。陈秋糖被领队叔叔带到煤矿工地现场的时候,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困在矿井下的工人太多,万一出现任何突发情况,都会是上新闻的重大事故,两辆警车和两辆救护车已经在警戒线外待命。
除了警车和来人们拿的手电光,这里毫无光源。前方的山体隐藏在一片危险的夜幕中,感受不到一丝生机。一个班的警力已经集结进入巷道迎接工人,陈秋糖试图钻过警戒线,被眼尖的民警一把拦住,塞回到队长叔叔怀里,并严厉斥责了几句。
陈秋糖镇静下来,她找了个警戒线外的良好视角,死死地盯着隐约的巷道口。眼睛花了,就闭上眼睛缓缓,再继续。
半个小时前,突如其来的停电就发生在丁香完成最后一个故障传感器的更换之后。毕竟每个人头上都戴着探照灯,巷道内的亮光倒是并没少多少。只不过,当矿车在铁轨上蹭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并瞬间停止的时候,叶从心和丁香听到周围的工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此起彼伏的骂娘声。
“麻利儿的,回回回!”工头样子的工人喊了起来,粗犷的嗓音在巷道中自然扩音,威武雄壮。
“叶工,丁工,你们别急。咱们赶紧往出走,不会有危险的。”陪着她们的工人这样安福道。
叶从心在丁香的搀扶下,跟随煤矿工人们的队伍向回走,他们要尽快出巷道。任何时候,巷道内停电和送电时都应该保证其中无人,不然总是危险,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全数退出巷道才行。但是这个时候,通讯已经中断,他们不知道停电的原因是什么,那么每个人的心里就悬着一块大石头。
万一停电的原因奇葩,控制台的人来不及拉下送电闸,电就恢复了,此时工人们还都没有出矿,就太容易送命了。这种可能性很小,却不是没有,以往煤矿出现各种事故,起因也总是人们本以为概率极低的。
工人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怀着紧张的情绪,却不愿意流露出来。大家都是好心的大哥,知道同行的叶工身体不好走得慢,便放慢速度等着她,没人抱怨她给大家添麻烦。叶从心和丁香两人紧紧地搀扶着对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中前行,丁香让她走在积水更浅的靠边位置,自己则在藏着传送轨道的更危险的地带行走。
巷道长度将近两公里,按照她们的速度,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叶从心这一次倒是没忘记戴p25的专用口罩,呼吸的声音在口罩中被数倍放大,听得她一阵阵的紧张。好在丁香常常和她说话,不管是什么话题,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心就能安定一些。
渐渐地,叶从心和丁香的正常聊天变成了窃窃私语。她们的本意是想要保存体力调整呼吸,却难免显得咬耳朵一样过分亲密。
“想象一下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叶从心说。她又想到了妈妈。如果她今天死在这儿,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为了保证工业安全才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陈念的牺牲是不是稍可相提并论?她抬头望着湿润而黢黑的巷道壁,这样的想法并没有让她心里轻松一些,她反而更加害怕。
“挺好的,那就是一辈子了。”丁香垂着眼睛,话里带笑。话音若三春暖风,将叶从心的思绪带回现实。
叶从心说:“还是出去过个更长一点的一辈子吧。现在死了,我连遗嘱都没写好呢。”
“你还写什么遗嘱啊?除了甜甜,也没有能分你财产的人吧?”
叶从心刚刚没过脑子就说出了那句话。如今,她对于英年早逝后财产的处理打算和原来完全没变。一半给甜甜——这是抚养义务;另一半给程程。她担心程程会很多年结不了婚,为了逃避家里的催婚,可能还是需要自己买房子。她那个大大咧咧的月光族,如果自己不接济她,哪来的钱交首付?
但此时丁香问出这话,叶从心终于及时长了心眼。她笑道:“分财产的还有你啊。”
叶从心分明地感受到丁香低了低头,她去查探她的表情,却没能看到。丁香沉默片刻,说:“我跟你一起死了呀,哪还有财产可分?”
“也是啊。便宜甜甜了。”
后来,丁香的心情明显地更好了起来。她居然一边艰难地迈着步子,一边在叶从心耳边唱她们海边的歌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次野外拓展活动呢。前面的两个煤矿工人也被她带得哼哼起了二人转,结果被更前面的工人大哥骂消停了。
丁香也停止了歌谣,狡黠地吐了吐舌头,却不慎尝到了一嘴煤灰味。她突然灵机一动,用手在巷道壁上用力蹭了一把,蹭的满手都是黑,又用干净的那只手拉起叶从心的手。
“万一真死在这里呢?”丁香期盼地问。
“看你这样子……哪有要死的气氛啊……”
叶从心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们头上的探照灯照向对方的身后,在两人之间制造了一块光明空间。丁香是满眼莫名的期待,叶从心因为不能猜到着期待的内容而隐隐心急。
“万一死在这里,咱们缺个仪式。万一活着出去,去过更长的一辈子,那么我们还缺个保证。”
这话,丁香当然仍是凑得极近了说的。叶从心也仍是不懂。
丁香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叶从心的左手,用自己脏兮兮的手,在她的无名指根部划了一整圈。然后又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情。探照灯之下,两人的手本就满是污黑,但无名指根部的浓重又丑陋的黑色一圈,依然十分突出。
“出不出得去,都是一辈子。”
叶从心怔忡许久,收起手指攥成拳,“通体天然矿石,薄如蝉翼,做工精细,绝无山寨。好。”
……
终于走到巷道外的时候,叶从心听到一声沙哑的大喊。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灯光闪的人眼晕,那周围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其中的一个人钻过了警戒线,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这边飞奔而来,叶从心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影子,她什么都看不清,却含糊地念了个名字:“甜甜。”
“甜甜?”丁香惊疑地问,“不会吧,她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下一秒,那个豹子一般的人影已经冲了过来,直接扑到叶从心的身上,差点滚倒在地。叶从心被来人紧紧抱着,已经习惯了巷道中土味的鼻子瞬间捉住了一丝熟悉的洗衣皂气味,叶从心大惊,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用满是黑土的脏手揉着陈秋糖的头发。
陈秋糖又趴在她肩上哭起来了,身体一颤一颤的,用力地抱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喂……我要死了……”
陈秋糖终于放开了她,脸上的泪水和从叶从心身上蹭到的泥土混在一起,头发也被弄得脏乱不堪,她现在看上去比叶从心和丁香还要狼狈。
“丁、丁香……”她低声念叨着,也给了丁香一个大大的拥抱。
……
沧头煤矿的停电事件有惊无险,而纪录片摄制组也在第三天完成了设置任务,赶着回北京。陈秋糖则留了下来,在叶从心她们终于完成了这一站的验收之后,和她们同车回家。
尽管安然无恙,三个人回想起那晚的事,依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只要有万一,人就会死,而万一是多种多样的,活下来的可能却只有一种。某种程度上,她们是多么幸运,才能一同重见光明。
陈秋糖坐在后座,看着前面两人的侧脸,也觉得大家都在,实在是太好了。
“叶子,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些……我的打算。”丁香双手交握哦,显然有些紧张。
她所说的,正是当时与陈秋糖拉钩,瞒着叶从心的事情。这些是她自己家里的事,但是必然会牵扯到叶从心的生活,她总是希望能缓缓,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不会出现什么冲突的时候再告诉她。可是经历这一遭,她觉得现在说出口可能会更好。
她的弟弟很想来北京上大学,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弟弟当然是因为向往这个城市,而妈妈是觉得,丁洋来北京能有丁香看顾。丁香说:“我会努力劝他,要他不要考来北京的。”
叶从心望着前方的高速公路,简单“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主要还是看他能考上多好的学校吧。去什么城市倒不重要。”
丁香知道,这是叶从心在暗示:我不在乎他来不来北京,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丁香接着说:“我打算努力挣钱,希望三年之内能够达到月薪一万五以上。”
叶从心笑道:“那当然好啊。”
“因为……我想把妈妈接过来住。”
叶从心脸上的笑容褪掉了几分,但还保留着一半,“她过来的话……”
“我会给她租房子住的!”丁香连忙解释,“我实在是没办法让她一个人住在旷岛。她太辛苦了……现在她的生活太依赖邻居的照顾,时间长了,这个情我怎么还呢……”
后来,两个人沉默良久。她们都知道,将丁香的妈妈来北京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一堆一堆的,那些反应是孤家寡人的叶从心根本忍受不了的。但是不接过来……叶从心也知道,那样是强丁香所难。
如果让叶从心说实话,她一定会吐出一大堆的槽。可是她和身边人的身上,尚保留着一点泥土的芳香,无名指上那一圈黑色的、腻滑的印记才没洗去多久。
陈秋糖在后座大气都不敢出,她只能盯着前方的路,看着罗莎琳德超过一辆又一辆的大卡车。默默地数数。数到十三辆的时候,叶从心将手从档位上移开,握住了丁香的手,“好,我们一步一步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安排这段剧情除了故事本身的叙事作用,还有我的一点私心……
因为自己家里有煤矿、油田自动化工程师,深知这一行的危险和辛苦,所以在此向投身祖国工控行业工程师们,尤其是女工程师们致敬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