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周五晚, 因为街上车流量相当大,毕竟是春节之前最后的疯狂。陈秋糖上学以来,叶从心来接她放学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都是开着车。入了冬以后, 她便彻底没有来过了。而今天,丁香将叶从心送来学校后,就开着罗莎琳德先回家去, 告诉她,需要来接的时候打电话通知。
叶从心望着即将岔死的校外马路,说:“我们走着回家吧。”
校门口是个风口。陈秋糖背对着风刮来的方向,挡在叶从心的面前。尽管不够壮, 她做叶从心这个“瘦干狼”的挡风墙却已经足够了。陈秋糖帮她戴好帽子、围好围巾, 十分艺术地打了个又漂亮又温暖的结,然后在前面带路。叶从心随口评价:“如果我是别的学生家长, 我也会怀疑这个‘监护人’的身份。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像个孩子呢?”
陈秋糖插着兜, 在前面踢踢踏踏地走, “我又不是第一天这样。”
“去年刚见到你的时候, 你还不是这样呢。”
叶从心以为她在学校会打架、当大哥, 没想到班主任告诉她, 陈秋糖的表现一直很好,出了刚开学时与同学有过冲突,后来一直非常守纪律。只不过太安静,不太合群,在班里的存在感不够高。
“真没想到, 一上学,你好像长大了好几岁,居然没给我惹麻烦。能不能透露一下,你是怎么改头换面的呢?”
陈秋糖回头一边倒着走一边无奈地望着她,半晌,叹气道:“你还真好意思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叶从心莫名其妙。她听见陈秋糖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跑向路边一个摊煎饼的小摊。她在小摊旁边张望了一下,朝着叶从心惊喜地大喊:“烤冷面!”这一刻,陈秋糖突然忘掉心事,一门心思地为一件丁点小事开心着,又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孩子。
叶从心一闻见小摊上飘来的味道,肚子就在叫,可是丁香已经在家中准备了晚饭。
“先吃一份吧!你剩下了我吃!我出钱请你呗!”陈秋糖深黑的瞳孔闪着路灯的反光,炯炯有神,“不要洋葱要香菜。”她一直记得叶从心的所有忌口。
烤冷面六块钱,陈秋糖身上却只有那五个一元硬币。她支吾着说:“你先借我五块钱……”
叶从心便把从陈秋糖那里没收上来的十块钱又花出去了,“不用还了。”
小摊老板大喜:“多谢您!”
叶从心囧:“没跟您说话,您别不找零钱啊。”
这么一算,明明是罚款之后又被请客,结果自己还净赔了五块钱。她吃着烤冷面,让陈秋糖跟在身边流口水,问:“为什么连开家长会这种事都不告诉我?你说你们一个个,丁香骗我,你瞒我。我看起来很蠢么?”
“是啊,你最蠢了。”
“……”
“没有别的瞒你的了。”陈秋糖平静地说着谎,“我是以为就算告诉了你,你也不会来。反正工作啊,丁香啊,永远是比我优先的。”
她发现自己说谎技能变高了,现在想想刚开学的时候,给远在旷岛的叶从心打电话,那电话里的一通谎话简直能成为黑历史。陈秋糖想,幸亏那时候老姑状态不佳,没听出来她在说谎。
“所以你现在看到了,我放弃工作,抛下丁香,来找你了。感动吗?”
“一般吧……”陈秋糖原本有点感动,但是她这么主动问出来,顿时就会了气氛。她也知道叶从心是在故意逗她,如果工作真的那么要紧,她绝不会折返回来。这是陈秋糖百分百相信的。
“以后学校有任何的事情,你都必须对我说。你总说我不负责任,你现在这样,我又怎么可能负得了责任?”
“家规我可不敢忘。”陈秋糖低头看鞋。
家规?叶从心差点忘了,冰箱条款上最重要的一条:不许在感情和关心方面对另一方附加任何要求。她思考了一下,说出了一番解释:“教育被监护人,是监护人的法定义务。这不算是附加的关心。”
……
离春节还有一周多,春运已经开始了。叶从心和丁香两人到达沧头煤矿的时候,早先寄来的控制柜产品已经被站长签收,等了她们三天了。煤矿建在土山的包围之中,放眼望去,不远处裹着黑土壤的山,仿佛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一刀切割,暴露出内部的山石,而矿井黑洞洞的入口就在山石之下。这座煤矿拥有十余座分站,零星地分布在小兴安岭边沿,林木渐稀的广大丘陵地带。她们这一次只需要在年前搞定眼前这一分站的安全系统。
煤矿站长对两位远道而来的女工程师十分客气。一来他们一向尊敬技术人员,二来从事工业自动化这一行业的女性太少了,毕竟太累,消磨青春。叶从心是想尽快办完事尽早回家,站长却说不急,她们一路风尘仆仆,先休息一天再说。
叶从心刚皱皱眉想要拒绝,歪头见到丁香一个劲儿地眺望外面的景色,想说的话就被咽回去了。这是丁香第一次来到大东北,更是第一次见识到艰苦而浩大的工业现场,她一定希望先到处转转。叶从心便谢了站长,领了招待所的钥匙,同丁香一起走出总控站。
这山里不通暖气,即便是总控站里也一样用电暖气取暖,出了门就更冷了。叶从心把自己裹得像头熊,站在总控站门口打哆嗦,没了陈秋糖的花式围巾系法,她只能将围巾往脖子周围死命地怼,就差勒死自己了。
刚好没人看的见,她把双手插在丁香的羽绒服口袋里,被丁香温暖的手包裹着。丁香则望着巷道口进进出出的煤矿工人,说:“安全监测系统还没有装,他们就在工作了么?”
“很多小煤矿到出事故的时候都还没有配备靠谱的安全保障系统,工人不也照样工作?”叶从心没她那么忧国忧民。她跟着莫康见过不少利益最大化的事情,站的角度比较上帝视角。其实工人们未必不愿意涉险劳作,毕竟多干一天就多那一份工钱,如果因为安装安全系统就停工,他们还要反过来抱怨剥夺他们劳动的权利。
“咱们别休息了。”丁香表情凝重地说,“早一点验收吧。”
叶从心可喜欢她这副慈悲心肠了,拍拍她的脸蛋说,“我们急也没用啊,早早地调试完毕,上面的人还是不会提前过来验收。他们可不像你,知道心疼劳苦大众。”
两人开车出矿进山。罗莎琳德不是越野车,然而车主却为了取悦自家妹子,迫使它做一些力有不逮的艰难动作,当然引起了罗莎琳德的抗议。在即将蹿上一个陡坡的时候,它怂了。
叶从心:“……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车底扫描显示前方危险。”
叶从心:“我要关你了哦。”
罗莎琳德:“想要继续前行,请先关掉本系统。”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想往前走一步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丁香笑道:“好啦,我自己出去走走,外面风景很不错呢。”
现在是东北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叶从心把车里面的温度控制在26度,这样一来,她就更不想下车了。可是看到丁香颇有兴味地向前跋涉的身影,她又舍不得如此浪漫的机会。
丁香几乎是抱着叶从心向上走,这懒货也不知道是真没力气还是只想趁机吃豆腐,反正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有机会就往丁香怀里凑。等两人磨蹭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叶从心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咦,这个半山腰,这个树墩,仿佛能从一年前的记忆中寻到。
丁香指着山下说:“那片……是个化工厂?已经被封了的样子。”
时隔一年,她居然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好在这是深冬,不会再有蛇了。叶从心说:“我妈妈就死在那儿。”
丁香一惊,“对不起……”
“不不,我完全没有感觉。”叶从心坐下来,说出了去年坐在这里时就在想的心里话,“其实我觉得我妈很傻。化工厂没有什么村子,即便是大爆炸,最多给沧头造成持续十几年的污染,再不济,死几个路人?个位数。她把一个科学家的命弄丢了,就为了保住一个对不起她的地方的环境,外加莫须有的一两个路人。”
丁香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并不想在这方面和她争执,只说:“她当时没有来得及考虑太多吧。”
“这就是她傻的地方。她死掉之后女儿怎么办?没完成的研究成果怎么办?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应该考虑这些。这地方把她卖了,她以德报怨,然后抛下她应尽的义务?所以我一点也不怀念她,因为她对我非常不负责。”
丁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坐在她身边抱着她。
“我妈妈当时手上有一个特别牛的研究成果,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她发表,就一定能在学界成名,副教授升教授是肯定的事。做到即将完成的时候,她死了。后来莫姨顺着她的研究往下做,不出一年,果然震动业界。之后,莫姨靠着这个研究顺风顺水,评上了教授,当上了控理所的所长。那篇论文的作者署名里,只有莫康一个人。”
丁香听着这些,心下震惊不已。她从未想过,莫康教授和她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比陈年老账。那么这么多年的其乐融融是……
丁香小心翼翼的猜测:“所以……你是……装的?莫老师对你那么好,也是因为……亏欠?”
叶从心托着腮,目光空洞地盯着化工厂的废墟,半晌,说:“谁知道呢。”
丁香不知道这四个字是在回答自己提问的那一个问题,亦或是同时回答了两个。她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叶从心意识到,她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发现了这个秘密,到现在,这么多年间,这还是第一次将它吐露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