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是。”亚瑟斩钉截铁道,不给樊莹消化的机会,他又滔滔不绝说下去,“仿真人的操作系统留有后门,我早就发现制造公司可以远程控制机器人。一度以为仅仅如此,那件事后,我又特意研究了仿真人的操作系统。我发现,它们身上还有一道隐藏指令——你知道吗?星球政府随时可以杀死我们。”
日常监控不过是常规管理的一环,随时可以将不安定的因素清除,这才是维护秩序的底牌?
她原来生活在这样一个专横的社会里。
“怪不得那个软件的名字叫‘自由’啊……”樊莹神色恍惚,她倒不是不信亚瑟,只是她的头脑接受不了世界观的倾覆。离开星球实验室,以s星球居民的身份生活了八年,上午有人告诉她,十岁以前她在培育舱长大,下午有人告诉她,她其实还生活在培育舱里。
樊莹摇摇头,甩掉头脑里无序的念头,她将话题转回“自由”本身,“你的意思是,自由可以阻断仿真人与政府网络的交流?”
亚瑟纠正樊莹,“并不是那样。仿真人无法上传数据,他的主人不就惹上麻烦了吗?装上’自由‘,能帮助仿真人甄别信息,保护主人的。缺少的资料,仿真人会照着主人的习惯自己合成,这样就能逃过星球政府的偷窥了。”
樊莹终于全盘理解了亚瑟昨天的话。再远一点,她想到了约她到家中进行研究的李立,室长知道这个软件的存在吗?乔娜会将“自由”感染给他吗?让他灰心的,是这个惊天的发现吗?
亚瑟的仿真人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亚瑟给它取了男孩的名字,雷欧。沉默片刻,樊莹说:“你的电脑是怎么被感染的?”
亚瑟没料她会突然发问,搔了搔发根,眯着眼睛说道:“为了研究方便,我就复制到自己电脑上了。”
想到自己是打开了乔娜发来的文档才“感染”,她开始好奇其他人接触“自由”的途径。在她的要求下,亚瑟调出了那个寄存“自由”的文件……与她手里的旧版仿真人操作手册只有一点不同。年代要更老一些。
看来,传播“自由”的,远远不止乔娜一方。从这种层面上来说,“自由”确实是病毒,有人潜伏在s星人当中,四处散播“自由”,令感染者从生活的美梦中惊醒。能得到多少的自由,暂且不论,她想,手握“自由”的人们思虑过多影响睡眠倒是真的。
s星球住民,樊莹,结束一天的工作揣着沉甸甸的心脏回了家。她命令仿真人休眠,自己转头进了实验室。做的第一件事,是退出之前的研究小组。如果她的精神没有错乱,白天那些见闻字字属实,她的精力显然不能浪费在那些琐碎的运算中。
生平第一次,她忘掉了自己的研究。她希望看清自己所处的世界,这点比治愈基因病更迫切。
待在实验室的五个小时,樊莹做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做成。她没有亚瑟高超的电脑技术,无法验证他话中的真假;她不像李立那样深入政府所需的研究工作,没有那些帮助她推测的□□消息。星球网路上,世界一片祥和,想到那是监控之下的净化效果,她有些不敢信任网上的搜索结果了。
她还能相信什么。这种恐慌扎根在她心头,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白天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掐着衣领,跌在地上。
樊莹咬着拳头,沉默地敲打地面。上午她还有心情等待李立向自己解惑,这时她恨不得追到李立家里,追问清楚他究竟隐瞒了什么。她不能接受任何的隐瞒和欺骗。尤其在她发现,那是多么糟糕的体验之后。她如野兽般低吼,以此发泄心头的愤怒,手指将瓷砖地面敲出一声声脆响,流血了她也不觉得疼。目中所见逐渐变得模糊颠倒,她渐也出现了幻听。
她觉得有人在敲实验室的门。一下一下相当用力,说是砸更为合适。
“嘭。”巨响之后,客厅那盏高功率的灯光恰好借镜面反射耀到她的眼,逐渐苏醒的理性告诉她。那不是幻觉。
仿真人的感应器察觉到了她的异动,用了紧急情况下才能使用的应对。伤害了主人的利益。
樊莹盯着歪倒的“禁门”,嘴角微微扯动。政府将仿真人的感应能力制作得这么灵敏,就是为了监控他们?真是不惜血本。
“樊莹,你怎么样?”仿真人闪烁着眼睛,很明显在扫描她的身体状态,它不是医疗型机器人,即使得出了诊断也没有对策。想到它必然会向星球医疗院的智能机器人求助,樊莹艰难地伸手拽住它,“我没事。你扶我坐起来。”
樊莹坐到自家沙发上,接过仿真人倒的热水。她不怎么想要说话,垂头丧气没有精神,仿真人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眼色,发现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去维修那扇被它暴力摧毁的房门。叮叮当当的声音就这么陪伴着樊莹。
工厂的机器运作吵得她不舒服,仿真人从星球公共网路上现学现修,动作笨拙像个上了年纪的弓背老人家,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等那噪声停止,她走过去摸了摸表面看起来恢复如初的门板。
机器人……真厉害啊。它认定了这门是什么样,就一定让它维持这个样。樊莹不知道仿真人的身体里装了个身负系统的活人灵魂,她自然而然这么感慨着,却不知道这世上哪一台机器都没有将损毁的事物恢复如新的神通。那是系统帮秦舫的一点小忙而已。
检查完仿真人的工作,没事可干了。樊莹头脑发空在沙发上坐着,秦舫看不过眼劝她去睡,她头脑放空跟个傻瓜似的。
“我睡不着。”
樊莹呆呆的,言语里反而没有往常对待仿真人的冷淡。秦舫壮了一点胆子,就说:“那你做点会让你累的事吧。”
“哦。”樊莹听她的建议,真的在迷你电脑上搜索起来,只不过她关掉了网络连接,单单在自己的电脑文件里寻找。
依照樊莹的设置,检索出来的条目默认按时间顺序排列。樊莹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她说:“你还有个助眠功能?”
秦舫如果有肉身,这时一定会脸红。樊莹点开条目,一读详情,也会觉得荒诞。
仿真人的助眠,除了按摩和催眠,还有一项与另外的功能重叠。
仿真人啊,是星球人的伴侣啊。
这一部分与性陪伴那章,樊莹之前都没细看,当时她更注重的是仿真人的日常使用。这下又翻出来,遣词造句还是前头的风格,内容条分缕析层次分明,就是不知怎的,她越读脸越红了。这说明书真奇了,竟然详细介绍怎么与机器人和谐生活。
樊莹想扔掉手里的迷你电脑,视线转了一圈,把自己手边的靠枕扔了出去。
她红着脸看向仿真人,眼里有初读性学相关的懵懂,有毫无预兆被“冒犯”的怒气,更多的还是她这一天积压下的无可奈何。
身为仿真人的主人都不自由,更别说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了。
普通人和机器人,有多大的区别呢。
樊莹的脸还红着,却不是为那直白而专业的说明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