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哈哈一笑，看向一旁的顾修远，“修远，你这个儿媳可真是个滑头。”
沈清见皇帝并不反感，稍稍松了口气。
她和工部造船她私人用的船，而且造得比朝廷的船还要好，确实容易引起一些误会。
她要是把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反倒引人反感，显得过分虚伪了。不如就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出来，看皇帝的样子……确实是她赌对了。
“舅舅见笑了，年轻人做事考虑不周，还望舅舅多多包容。”顾修远赶紧说道。
皇帝摆了摆手，“行了，朕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好儿媳。这丫头做事向来合我心意，朕交给她的琉璃厂的事，她就办得极好，朕又岂会为了一艘货船怪她？”
顾修远虽然面上不说，但也长长松了口气。
“丫头，你与那许子明师出同门。前阵子，他弄了一台叫什么蒸汽机的，点了火运作起来，吵得我头疼。”皇帝显然对蒸汽机很感兴趣，但又转了转眉，“许子明那臭脾气，在朕面前也敢摆架子，你就与他十分不同，不如你替他解释解释，那蒸汽机有何妙用？”
沈清心想，许子明虽说外表看着年轻，其实芯子早已经一大把年纪了，都说人越老越倔。
可不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吗？
但要她解释，她也不敢把蒸汽机的作用，描述得天花乱坠。
可以利用蒸汽机发电？
要是能用上电，那简直再好不过，但发电没有问题，运输电力却是个问题。倒不如先把最迫切的交通问题先解决了，电的问题放到以后再说。
皇后的寝宫里静悄悄的，只有暖阁里时不时响起低低的说话声。
寝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扰了皇帝与沈清的谈话。
“你的意思是，用这蒸汽机代替船只和马车？”
皇帝没经历过飞机满天飞，火车满地跑的时代，但他不是个迂腐之人，听沈清说了几句，也就稍稍明白了，“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这马是活物，蒸汽机如何替代活物？”
沈清道：“可以安上机关操控。”
不过，如果要大规模运输，那肯定是火车更为方便。
她示意人拿了两根筷子过来放在桌上，“用钢铁在地上铺设轨道，在车厢底下安上带有凹槽的铁轮，只需要有人在车上操控，便能做到如履平地。至于水面行船相对平稳，自然也就不需要这铁轨了。”
“若是坐上这火车，从京城到南边的你们青州需要多久？”不知什么时候，皇后也被这边的谈话吸引过来，闻言好奇地看向沈清。
沈清想了想，“从京城到青州，走官道一般需要二十来天。但若是将铁轨成功铺设至青州，甚至可以将路程缩短在五天以内。”
其实可以做到更少，但为了保险起见，沈清还是说了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
可饶是这样，众人还是被沈清的结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倘若真的能将火车造出来，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皇后回过神来，率先对皇帝说道。
皇帝也难掩心中激动，“丫头，这可是你说的，你可有把握将这火车造出来？”
沈清可不打算揽这大事，她对怎么修建铁路一窍不通。别说造桥钻洞修路，光是铺铁轨就能将她难倒。
“陛下，我也只是听家师说过这一设想。具体的，恐怕还要工部大人们一一突破难关。而且，这其中最紧要的蒸汽机以及炼制钢铁的方法都已经有了，想必通车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沈清不动声色将皮球踢给工部。
皇帝立刻冲身后站着的王总管道：“快，现在就去把杜明晦和许子明叫来，朕马上要在书房见他们！
”
王总管听了全程，一刻也不敢怠慢，立刻道：“是，奴才这就亲自去请两位大人入宫！”
皇帝要商量军国大事，沈清等人也请完安一起出了宫。
刚才皇帝看沈清的表情，众人也见到了，像是恨不得沈清是自己的亲闺女。
康宁公主一出皇后宫门，就拉着沈清的手，连连夸道：“真是个好孩子，若是这事真能办成，我大齐子孙后代真是受益无穷。”
沈清当然知道，要想富先修路，路通了一切也就通了。
交通真的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她提出这个建议，更多的也是希望自己能享受到便利的交通。
“祖母，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沈清拉着康宁公主的手说道。
再说了，她只是动动嘴皮子，工部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许子明，接下来恐怕有他忙的。
康宁公主笑着叹了口气，“好孩子，但凡盈盈有你的一半，也不会……”
谢琼如赶紧道：“母亲，盈盈的事有我们的。您也不要想太多，总之肯定保着盈盈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康宁公主如今就头疼这母子平安。但苏家的种都怀上了，不保着母子平安还能怎么着呢？
众人出了皇宫，在宫门口准备上马车，便看见数辆马车来到了宫门口。
许子明从其中一辆马车出来，看向沈清的目光极为无奈。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同沈清说，但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也只能收回目光，跟在杜明晦身后走了进去。
沈清一头扎进车厢里，动作有些快。
奇怪，被许子明这么一看，她怎么莫名感到几分心虚？
……
大年初一，比平日里一下子不知热闹了多少的金梧巷，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午饭刚过，吴管家便进门道：“外头有位夫人，衣裳华丽，说是自己姓庄，要来见余老板。”
“姓庄的？”张秀娥心里一惊，心想莫不是那位庄姨娘。
她把余长西当亲儿子疼，莫非昨晚余长西从园子回去又病了，这位是来找余长东的麻烦的？
张秀娥还没开口，江老太就说道：“去把她请进来。”
两人就敞着暖阁的门，坐在罗汉椅上等着，没过多久就见吴管家带着个妇人走了进来。远远看着婷婷袅袅，哪里像五十岁的妇人，简直像风韵犹存的少妇。
人还没走到眼前，江老太就从鼻子里哼了声，“真是小娘作派。”
虽已九月，但江南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尤其午时的日头，依旧明晃晃的耀着人眼。
此时若打梁溪县宁府门前经过，便能闻到混合着菊香的满月酒香。再看府前两尊石狮子，一个脖子上扎着条红绸，一个挂着副小小弓箭，有经验的老人便知这府上刚刚添了丁，还是一男一女。
若再懂行些，数数这对石狮子头上的卷鬃，便知这府里最高出过四品大员，也算是官宦人家。
若再细看那墙角幽深斑驳的青苔，和石阶上磨去的光滑凹影，便晓得这户人家兴旺了也是有些年头的，不比那些新墙新瓦的暴发户。便是个叫花子，趁着今日重阳佳节，去门前说几句吉祥话，讨几个赏钱，多半也比旁处容易些。
只与府门前给人亲厚喜庆的印象不同，宁府后院此时却是一片肃穆。
眼看丫头婆子都被赶出了东小院，一个樱红色的小小身影才悄没声息从后花园的蔷薇花架下钻了出来。
看年纪她不过六七岁大小，小小一个女孩儿生得肤白眼净，十分清丽。一对小小巧巧的红珊瑚耳坠，在雪玉般的耳垂下晃来荡去，很是俏皮。
可宁芳费尽心机躲过丫鬟婆子，溜到这儿来，却没有半分小孩子顽皮的心情。
一路踮着小脚尖，顺着墙根溜到西院正屋底下，比比窗户的高度，懊恼的瞅一眼自己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儿，只得又咬唇憋红了小脸，将檐下一盆比她还高上大半个头的丹桂无声无息的拖过来。然后小心翼翼扒着窗棂，踩上花盆边缘，屏住呼吸，探出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
“休妻！”
透过黄花梨四季屏风的镂空雕花，宁芳瞧见自己年近五旬，却依旧腰背笔直的祖母宁宁四娘，冷冷扔出雪白一页纸。
那清洌的墨香刮起的风，如薄薄的刀片，激得窗外的宁芳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再看跪在地上的少妇，宁芳的娘亲夏氏珍珍，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连看都不敢看那纸休书，只会哭泣，“娘……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
“你就不要再狡辩了！谁都看到你进了辛姨娘的屋子，然后小哥儿就出了事。你还说不是你，谁能信？”
宁四娘愤怒打断了她，眼角的皱纹里却刻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夏氏，你走吧。看在你曾为宁家生育三个女儿的份上，我允你带走你所有嫁妆，再额外送你一个田庄。日后不论是你再嫁，还是自己守着过日子，都是不愁的。”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拼命摇着头，抬起的一张脸上，已是涕泪交横。看得令人不忍，却也实在不想再看第二眼。
若是十几年前，兴许她还能博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如今的她，臃肿肥胖得整个人都变了形，五官全挤在一起，象发过头的面团，怎么看怎么让人厌烦。
看婆婆态度坚决，夏珍珍只得说，“娘，求你了！别，别赶我走……算我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吧？”
眼看这儿媳妇至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宁四娘堵得胸口都疼。
“你改？你怎么改？难道等你再杀一次我的孙儿，再来等你改？那辛姨娘不是普普通通的通房丫头，她也是明堂正道抬进家里来的良妾，你这样害她的亲生儿子，她岂能善罢甘休？”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哭得更大声了，一身肥肉颤得更加厉害，勒在那身明显不合适的茄红色的衣裳里，看得人都替她累得慌。
“我不过是去看了眼哥儿……谁知，谁知竟会那样！”
“那你的意思是，他一个没满月的小哥儿，想自己把自己闷死吗？”宁四娘气得眼泪也下来了。
“夏氏啊夏氏，我们宁家待你不薄吧？当年你闹出那等笑话，好，我认了！既我儿子愿意，我就娶了你进门！你商户出身，担不起这主妇之责，天天缩在这小院子里不肯出去。好，我也认了！你不操心我操心，只当我多养个闺女罢了。你进门三年不曾开怀，我有没有说过你一句？往二郎房里送过一个人？好容易等你第四年生了芳姐儿，我可有半分嫌弃？比你还诚心的去菩萨跟前跪拜许愿，求你早生贵子。直到你再生茵姐儿时伤了底子，大夫说恐难生育，我是问过你同意，才抬了辛姨娘进门。她身份贵重，你也晓得。可人家进了门，哪天不到你跟前恭恭敬敬的立规矩？可你呢，你怎么能这么狠的心？你若是对我不满，对宁家不满，大可冲着我来，怎么就能对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儿下那样的毒手？他就算不是你生的，也是你丈夫唯一的儿子，也得管你叫一声母亲啊！”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哭得几成一滩烂泥，“不是！
真不是我……”
可宁四娘比她更加伤心，“我原想，你就算再不成器。好歹心眼不坏，总没什么害人的心思，又给你公公服过孝，这辈子也就这样处着吧。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动起这样的歹心，你要我怎么留你？”
夏珍珍哭得只会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宁四娘深吸口气，拭去脸上泪水，重又挺直了腰背，“如今，我不怕老实说一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一时心软，娶了你进门！害了我儿子不说，如今还差点害了我孙子。这个家，如今是留不得你了，你走吧，不要逼我赶你出门！”
看她心意已决，夏珍珍绝望的挣扎道，“娘，您也说了，我还有三个女儿……我，我若是被休了，她们怎么办？”
宁四娘道，“日后，这三个丫头会由我亲自教养，总不至于让她们学得跟你一样不成器！往后对外，我只会跟人说，是你不讨我喜欢才休了你。可若是你不肯走，那我就只好把你做的丑事，去跟亲家说道说道了。只是这样一来，难保不连累你几个孩儿。难道你要让芳姐儿她们几个，日后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有一个毒害庶子的娘亲吗？”
“不！”夏珍珍拼命摇头。
“那你日后，好自为之吧。”宁四娘最后说完，决绝转身，便要离开。
而夏珍珍浑身颤抖着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在宁四娘背后磕了个头，“娘，媳妇自知有错，这些年，蒙您厚待……往后，往后我那三个丫头就托付给您了。还有，我真的没有害那孩子！”
说完这话，她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在窗外小姑娘惊呼声里，一头撞向墙壁！
砰——当从高高的花盆上摔下来时，宁芳只看到血红一片，在眼前轰然绽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