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还记得那时观音同他说的话。彼时黎山老母、普贤菩萨、文殊菩萨, 和一位观世音常客与座下木叉同化成红粉来试探师徒几个凡心, 三藏曾问菩萨猴子盔甲是在何处, 菩萨却道:那衣物不在我地方,却是在你地方。
俗话说的妙,便是佛家禅言处处有真机。三藏对观世音这句话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心想他两袖清风, 若非那猴子盔甲化成了他袈/裟, 便是变不出第二件衣服来,而哪里会参悟这金箍便是盔甲。
他如今细细想来,观音这金箍与盔甲设计的甚是精妙。
盔甲所系乃猴子往日无法无天全凭性子乱搅的想念,金箍却是用来束缚猴子,猴子不愿戴上金箍,不听束缚管教时, 便收了盔甲, 只留光秃秃猴子一个, 如今猴子愿聆听佛法,愿戴上金箍束缚自己, 那盔甲自然也还给了其。
三藏喝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金箍戴在三藏手腕上时,束缚的是三藏五百年前身为佛子徒弟时一身法力,如今金箍离他而去, 那一声佛号, 自然是带着中气十足,浑厚之音,响彻天地之内, 三界之外,八方妖魔无不听闻这佛号,战战兢兢。
猴子持着金箍棒落地,啧啧有声;“爷爷打那牛头劲道不小,却还抵不上师傅一声吼,真是天可怜见,这齐天大圣名号应当送给师傅才是。”
牛魔王如今跪伏在他们面前,犄角触底,浑身皮毛血肉虬结,看起来委实狼狈的很,如意真仙双腿战战,先是领教齐天大圣这般妖力,又被佛号当头一喝,险先也要恢复成牛样来。
那几个服了解药的横七竖八坐在一旁,牛魔王所贮藏的解药有限,大家各自分了点,自然恢复的慢了些,红孩儿靠着石壁,看着他爹,又看看他叔叔,面无表情。
他想不到的是他那爹为了万全之策,竟然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去。他离开火焰山便是受不了他爹在外莺莺燕燕,同狐狸精厮混,若说这是他爹对不起他娘亲,而现在,便是连他也不要了。
他觉得自己应当学些凡人情态,喝问他爹为何要这般行为,为何要这样对他娘亲,对他小儿,然而如今却半句话也不愿说,在察觉妖力恢复七七八八后,站了起来。
“师傅,我想回去看我娘亲。”
牛魔王听得那娘亲两字,铜铃般的牛眼内,忽然流下两行泪来。
“娘亲……娘亲?罗刹?”
红孩儿他的小儿立在他面前,白生生的腿像极了他娘亲,依旧是那样面容俊秀,浑然不似他,像他娘亲。
“抛妻,弃子,你我父子之情,今日恩断义绝。”
声音也与他娘亲一般。
牛魔王有些恍惚。
他多久没有听得罗刹声音了,询问他菜肴如何如何,红儿如何如何,他们之间的交流似乎也从来不会跨出这两个话题。寻常妖怪大妻,对着相公三妻四妾要破口大骂,怒从心起,然而他的大妻却不闻不问,压根不关心自己相公今日是宿在了狐狸精处,还是其他哪个女妖精的床上。他那结拜的七大圣中,蛟魔王尤其歆羡他这点,回回被抓的满脸血痕时,总在摩云洞内长吁感叹,说他芭蕉洞与摩云洞并驾齐驱,有妻有妾,妻不恼妾,妾不怨妻,简直乃多少雄妖的向往之处。
然而这些予他妖歆羡万分,与他又何来更多欢喜?他的妻子每日冷冷淡淡,唯独对着儿子才有些好颜色,牛魔王思来想去便是只能用红孩儿体内三昧真火与罗刹成一脉来解释。他的小妾意有所图,性子是柔顺,容貌也是美丽,狐狸一族原本便可男可女,他也不甚在意,在摩云洞的时光,他越来越鲜于牵挂罗刹,觉得自己不再爱她,不再念她,仿佛这些便是对于罗刹的极佳回应。
如今连他的儿子也要与他恩断义绝了。
他见着那白生生的小腿跪了下去,趴伏在他的面前,朝着的不是他,而是他面前的猴子与和尚。
“师傅,今此这场,我父诚悔之晚矣,如今已被打出真身,他也不敢妄作,只求师傅绕得他一场性命,愿归顺佛家。”
原来他如今,还要依仗着他的小儿与他人磕头,方能饶他性命。
红孩儿先行离去,去那翠云山芭蕉洞,猴子怕再生旁支,小白龙此时已恢复大半,起身同红孩儿一并离开。猴子念起上次将太上老君那牛活活超度一事,便一路向上,直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先看那空荡荡的牛栏,再对老君拱了拱手。
“爷爷今日有一喜事要与老君讲哩。”
猴子说的诚恳无比,满脸笑意,太上老君见他这一身盔甲,活脱脱当日大闹天宫所见,心中一凛,甚至第一个举止便是捂紧自己藏丹药的葫芦,才问猴子:“何等喜事?”
而后他便同着猴子下了三十三天,进入火焰山地界,越是靠近火焰山,越是心凉。
早年放的债,如今哭号着都要自己收回。
他当然知晓雌芭蕉扇同那牛妖的一场孽缘,观音趁此做了文章,他只能这般安慰自己:牛妖体魄不差,也有修炼,同芭蕉扇这数年也是茹素,又是他三昧真火的肉身父亲,算是百般缘分都归结到此处。
而当猴子与太上老君正落到地面时,却见那莲藕不知何时从何地而来,举着金刚琢,吹口真火便是焰焰烘烘,莲藕骑着牛背,手起金刚琢落,并着一个牛头。
那牛魔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莲藕又是一记,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长出十数个头。
太上老君遥遥喊着且慢且慢,从袖袍中拿出一面定妖镜来,寒光一闪,便将那一头牛定在了原地。
他取了幌金绳,牵了牛鼻,牛魔王还要反抗,却被他弟弟一把抱住牛首,泣不成声。
“大哥,红儿已经跪过一次,你要他跪着千千万万次,你才肯收手吗?”
牛魔王垂着牛首,半晌不语,似颓唐至极。
积雷山摩云洞已在两妖打斗时被掀个底朝天,昔日玉面狐狸种些花花草草处,土下皆是累累白骨,长短不一。
不一会儿,红孩儿、小白龙同铁扇公主而至,还拎着那玉面狐狸。玉面狐狸显然是被三昧真火烤了一顿,皮毛发黑,神色萎靡,显出原形来,四肢抽搐。
红孩儿抵达芭蕉洞时正听着那玉面狐狸对他娘亲述衷肠,言语恶心犯腻,又随即提及他同牛魔王这场交换,他予牛魔王所取,从牛魔王处得到切切深情,如今已是无法自拔,只愿与汝白首偕老。红孩儿真真是火冒三丈,旋即冲进洞去,一口三昧真火喷着那玉面狐狸满地打滚。
他娘亲依旧是坐在石桌旁,见着儿子来,那冷淡神色忽然间便有了些凡人神色的活络,露出笑颜来。
芭蕉扇助那火烧的旺了些,烧出一个半死不活的狐狸,如今被扔在地上,妖力溃散,同那些吸取多日的爱。
牛魔王见那些溃散妖力中仿佛有极熟悉的,牛鼻一吸,却是吸入了大段回忆想念。
他山妻,曾经提着篮子落在他面前的时候,展颜一笑的时候,那些过往的画面便与现在的罗刹重合,牵着他们的儿子,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低下了牛首。
“求神仙莫伤我妻儿弟弟命!情愿归顺佛家!”
太上老君怎舍得伤他自己三昧真火的根,伤独二无三的芭蕉扇。
“我这处恰巧缺一个看炉的,一个扇风的,罗刹,你下凡多日,也该回去了。”
牛魔王呜呜作啼,牛蹄在原地焦急刨来刨去,铁扇公主牵过了牛绳,牛魔王凑过脸去,用鼻子去蹭她的掌心。
红孩儿一直没有言语,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看他娘亲取出芭蕉扇,一身锦衣腾空,衣袂飘飘,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搧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至此八百里火焰山已被除根。
太上老君同三藏一行拜过,启程回他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身后一头牛,一道人,一女子。临走前,罗刹忽然从衣袖中找出一对甚么东西来,塞在红孩儿手中,才踏云离去。
红孩儿低头一看,便是那梦中念过无数次的小角角。
小角角是真小,放在他掌心如同三四岁儿童的玩物般,颜色有些斑驳了,仿佛多年间被摩挲过无数次,不知道摩挲那人是否也如同他现在这般,垂着首,忽然间,就有眼泪落了下来。
他这些年来的想念,仿佛全部化成了泡影。
“啊————!!”
没有了火焰山,没有他父母舅舅,他再也无法被揪着耳朵拖回芭蕉洞去,芭蕉洞已是空空荡荡了。
猴子挺心疼他大侄子,尽管难生这般心理,也要体恤把,张开双臂,示意大侄子可以扑到他怀里痛哭一把。
然而大侄子并不领情,抹了把眼泪,就抱住了神色难忍的小白龙。
小白龙着实是第一回见红孩儿这般伤痛,心中也揪的难受,任由他抱着,还要安慰他道:“等你随师傅到了西天,修成正果,可在我司寻个职位,届时也能见到你爹娘舅舅。”
猴子垂下了没人投入的双臂,他转身想找三藏,然而和尚正在询问他几个师弟如今状况如何,全然没有顾忌到他。
等到到了西天吗……
若是抵达那大雷音寺,封佛的封佛,回家的回家,他又要作何?回花果山当那山大王?偶尔等和尚路过花果山,百年见得一面?
他便是想想这百年,自觉怎能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日家里有老人入重症病房了,状况不好,因此更新晚了,抱歉
猴子开始思考取完西经后,他要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