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收着了一封书信, 说是拜帖, 可全篇没有丝毫的客气意思。
曹淑约他一叙。
谢景将那书信放下了,诸事虽说不顺,但已经有了渐渐平息下去的意思, 只要王悦离开建康, 剩下的事便简单了。曹淑此刻约见他, 怕是王导与她说了些什么, 此次会面有节外生枝之嫌,若是换做别人,他不会理会, 可这人毕竟是王悦的生母。
谢景去了, 两人会面的地点是青疏台。
王家主母坐在屏风后头望着世家公子, 谢景开口的时候, 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说来王谢两家并无渊源,两家人也鲜少打交道, 她对谢陈郡并无了解,可她打从当年第一眼瞧见谢家这位大公子起,心里就没怎么舒服过。母性使然,她忌惮着一切对王悦有威胁的东西, 当年在太学撞见过谢景望着王悦的眼神,那眼神她恶心了很多年。
王悦那年才十岁,样貌像个小姑娘,清秀极了。中原许多世家大族流行养娈童,有人就偏好玩弄乳臭未干的小孩, 衣冠南渡,中原权贵的风尚流到了建康,那一段时日这风尚不知怎么的在建康疯狂流行,将门出身的曹淑对这种癖好深恶痛绝,瞧见谢景的眼神立刻想到了这上头去,不由得遍体生寒,她是个母亲,这种事落到王悦头上她会疯的。
她把这事同王导说了,王导倒的确去仔细查了,回来同她说没这回事,教她放心,那是陈郡谢家大公子,江东这一代后辈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曹淑失去过一个孩子,对王悦极尽溺爱,这事王导最清楚,平日里便曹淑喜欢疑神疑鬼,王导没把这事放心上。
后来便出了五年前那件事,谢陈郡落了残疾。
对于这事,曹淑当年还后悔过一段时日,谢家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她下意识觉得是谢家人因为不敢得罪王家,斟酌再三终究是选择忍气吞声。她心中难得有些愧疚。
而今得知谢陈郡同王悦之间的事,这点愧疚终于荡然无存,她当年没看错,她只后悔没在谢陈郡重伤时干脆给他个痛快,让他把王悦害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她低头抿了口茶,掩去了眼中的冷意。
她望向屏风外头坐了半天的谢景,终于缓缓道:“我今日来是找谢家大公子商量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
两人心里头都知道没有遮掩的必要,开门见山便好,曹淑也没有那磨蹭的耐心。
“我听闻谢家大公子尚未娶亲?我想给你说桩婚事,对方女儿是太原王氏公卿之女,年方十四,俊俏极了,见过的人没说不好的,我去替谢大公子问过了,人家女儿说是愿意。”
曹淑并不清楚陈郡谢氏是个什么底细,谢家这些年太低调,王导虽同她说谢家人如何如何,但她一直就把谢家当建康三流门户看待,她此时对谢景难免轻视。在她眼中,这桩婚事是谢家高攀。
谢景听了这一席话,没什么反应。此事无解,曹淑性格使然。
曹淑见他不说话,道:“那便这样定下了。”
“夫人,不必了。”
曹淑冷淡地望着屏风后头的年轻世家子,“哦?谢大公子这意思是,你瞧不上?”她似乎笑了下,见谢景不说话又道,“无妨,我这儿还有些其他的,谢大公子好好选选。”
谢景看着侍女摔到他面前的册子,依旧没什么反应。
曹淑道:“还是看看吧,自己不想选,你可以帮着长豫选选。”
谢景终于望了眼那屏风后头的曹淑。
曹淑径自缓缓说下去,“长豫从前同我说,他喜欢俊俏的,心地要好,他喜欢过一个这样的,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人家多少好看多少知书达理,好似全天下的好都给他那心上人占去了,还说这辈子非她不娶,我瞧不上他那意中人,他直接在我跟前打滚,说我若是不答应,他就去投河,要去上吊,逼着我说他那心上人天底下第一好。”曹淑说着自己也轻笑了下,“可惜了,郎才女貌,本该是桩佳话的。”
谢景没说话。
曹淑将杯子放下了,“他那意中人后来跟别人成亲了,他一个字都不说,心里头难过极了,我安慰他说那意中人没什么好的,他点点头,可我如何会不知道呢?在他心里头,那女子永远是天下第一好。世事难料,若是当年这事成了,说不准两人儿子都有了。”
谢景依旧没说话。
曹淑望了眼谢景,缓缓道:“太原王家那女儿,年方十四,长得酷似庾皇后少年时,长豫昨日瞧见她,直接看愣了,失手摔了只杯子,我说他一天到晚净惹笑话,他只顾着盯着人瞧,连我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景终于伸出手去翻了下面前的册子,最终视线落在一张画像之上。
工笔仕女图,太原王家那女儿,神态倒是瞧不出来,这身打扮确实与年少的庾文君有几分相似,谢景望了一会儿,没说话。
曹淑忽然笑了下,“谢大公子,你觉得这婚事如何?”
过了许久,谢景终于开口了,“夫人,王悦二十多岁了,许多事要问过他的意思,夫人与丞相能护着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谢大公子这话是盼着我死?”
谢景无言地望了眼曹淑,曹淑不是王导,此事无解。
曹淑笑了,“我的确护不了他一世,我还能活多久,我护多久,我活着一日,别人休想害他。谢大公子,我奉劝你一句,你也算是家世清白的世家公子,给自己寻门亲事是正事。”
谢景没再说话,望着曹淑起身离开,眼中一点点冷了下去。
“夫人。”
他忽然开口唤住了往外走曹淑。
曹淑闻声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谢景良久没说话,终于低声说了一句,“雪天路滑,夫人路上当心。”
曹淑望着谢景看了会儿,似有异样,她轻轻嗤笑了声,扭头往外走。这般手段,难怪哄得王悦五迷三道。
王悦正在院子里跟那太原王家小姑娘面面相觑,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好,曹淑勒令他在这儿坐着,他只能在这儿坐着。他看着对面那同样不说话的太原王氏之女,怎么瞧都觉得瘆得慌,这姑娘长得确实有几分神似庾文君,曹淑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人?
庾文君的眉眼长得不算艳极,贵在那股冷清气质,这小姑娘也是,一副清冷眉目。
而且她怎么瞧都不会是十四岁吧?没个二十多也该有个十七八?
王悦正琢磨,那小姑娘忽然起身给他跪下了,王悦一惊。
“世子,妾身非太原王氏之女。”
王悦愣了下,扶着那姑娘的手一顿。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王悦觉得太原人花样挺多的。这是个假的贵族之女,真太原王氏之女不愿意嫁他这么个王侯贵胄,跟一个卖草鞋的穷书生私奔了,路上给他换了个便宜买的歌姬坊丫头,难怪画像上的太原女儿神态不似庾文君,这面前的姑娘却像极了。这压根是一出狸猫换太子。
这姑娘今年二十了,与他同年出生。
王悦突然有些担心曹淑,曹淑本就谁都瞧不上,好不容易万中挑一,这要给她知道换了个歌姬坊红场女子过来,曹淑要活活气死。
正想着,曹淑回来了。
王悦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瞧见她狐裘上落着雪,忙上去给她把雪拍了,曹淑望着他脸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小声问道:“谈的如何?”
王悦心道“您还是别问了,我怕您气死”,他嘴上说着“还好”,把曹淑扶进了亭子里头。
曹淑一听“还好”二字心头跳了下,王悦敷衍的时候一般不说“还好”,说“还好”那便是有苗头。她多看了两眼那低头不语的太原女儿,忽然笑开了。她扭过头吩咐侍女道:“去给女公子换杯热茶。”
那狸猫小姑娘看了眼王悦,王悦示意让她先喝着,别出声。
曹淑一瞧两人这眉来眼去的,不说话了,她抬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对着那姑娘低声道:“别怕他,他就是瞧着凶,没出息的很。”
狸猫小姑娘轻点了下头,曹淑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王悦在一旁看得有些莫名发怵。
曹淑这才看向王悦,缓缓道:“我今日见了谢陈郡。”
王悦一顿,猛地回过神来望着曹淑,“什么?”
“路上撞见了,便同他聊了几句,觉得他年纪不轻,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又跟他多说了会儿话。”曹淑望着发愣的王悦,又道:“他人不错。”
王悦诧异地望向曹淑,“你觉得他不错?”
曹淑点点头,“谢家长子啊,你那时候还小,他少年时在建康有些名声,谢陈郡这名字便是这么来的。”她对着王悦道,“他们谢家就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了。”
王悦一时语塞,谢景活得跟个餐风饮露的神仙似的,指望他光耀门楣?他不食人间烟火的。
曹淑望着王悦没再说话,又回过头去跟那太原女儿聊天,还要将王悦赶走,说是要她们二人要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
王悦握着杯子的手差点没端稳。
王悦正往外头走呢,曹淑忽然回过头来朝他说了句话,“今日别出门了,留在房中,我同你有些话要说!”
王悦点头应下了。心中却不由得疑惑,曹淑今日心情不错啊,也不知谢景与她说了些什么。
走出院门的时候,王悦撞见了个人,雷夫人,王导唯一的妾侍,王恬的生母。她立在外头,望着唯一的池子不知是在瞧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等曹淑召见。王悦与雷夫人没什么交情,他对上一辈人的恩怨不知情,只知道王导这妾侍在外头不怎么低调,被蔡谟戏称为雷尚书,可她在家中却是低调的很,多年来与曹从未起过争端。
天气有些冷,王悦瞧着雷夫人穿得挺少,多看了她两眼,那雷夫人瞧见他有些惊喜,忙上来给他行礼。
王悦将人扶了起来。
“世子,夫人可是回来了?”
“嗯,刚回来。”王悦问道:“你有事?”
“我早晨同夫人约了时辰见面。”
“早晨?”这都快晚上了,王悦肯定曹淑是给忘记了,对着那雷夫人道:“她怕是忘了,派人进去通报一声,别在这儿等了。”
那雷夫人点了下头,对着王悦轻轻笑了下,“世子要成亲?夫人说请了太原家女公子过来,邀我一起给世子瞧瞧呢!”
王悦心道原来这么一回事啊,他对着那雷夫人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我这辈子不娶妻。”
雷夫人相当诧异地望了眼王悦,竟是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王悦没多解释,对着她道:“不好意思,我这头还有些事。”
雷夫人忙道:“世子你快去吧。”
王悦点了下头,没多在意,转身往外走。
雷夫人瞧着王悦走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往那院子里头走去,侍女没有拦她。这王家的侍女都知道她是谁,没人会拦她,她在外头等了一天,无非是她自己时刻铭记尊卑二字。她从前便是曹家的侍女。
一进去那院子,她听见曹淑拉着个贵族小姑娘说些体己话,正要笑着打招呼,听见曹淑与那小姑娘说话。
“太原王家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得出这样标致的女儿,秋娘,放心在这儿住下,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缺什么只管跟我说便是。”
“夫人,我……”
“别怕,有话但说无妨。”
“秋娘幼年一直寄住山寺,不懂规矩,怕在夫人与世子跟前失了礼数。”
“无妨。”曹淑抬手替那小姑娘扶了下簪子,“一瞧你这样子便知你是太原王家女公子了,这些繁缛礼节你不必理会,下人才需时刻铭将尊卑记在心里头,像你这般标致的女公子,只需日日喝茶赏花读书便好。”她说着轻轻笑开了,她今日心情确实是不错。
雷夫人站在外头树荫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