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想了想, 都说东晋寒门无出头之日, 可若真的算起来,寒门根基虽浅,崛起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北土苏峻、刘暇、乃至陶侃祖约都隶属当年乞活军阵营, 这帮掌控实权的东南将军大多是寒门或是二三流士族出身, 被江东士族挤压得喘不上气, 心里头是憋着火, 若是运筹得当,他们将会是寒门最坚实的靠山。
寒门如今缺得是什么?
缺个领袖。
进能灵活周旋于士族之间,退能接引流民帅势力, 定江东之乱局, 堪东南之乾坤的人, 寒门如今缺了个这样的领袖。
从前一败涂地的刘隗刁协虽有赤诚之心, 可权术实在太上不了台面,把江左士族得罪了个遍, 落得了个凄凉下场。
如今的寒门里头,桓桃籍籍无名,却真是个一流人物。王悦越看他越惊喜,他觉得自己这把压对了。
他打听了桓桃的生平, 少年桓桃出身寒微,自幼寄人篱下,却清高非常,引古今之圣贤为友,十余年来未尝低眉阿权贵。少年一腔热血满腹衷肠入了朝堂, 立志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被九品中正制当头喝了一棒,人仰马翻,他爬起来又在泥潭里混了将近十年,未遇到王悦之前,他不过是个看人脸色吃饭的无名小吏,为往上爬不择手段。
那股子傲气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变,确实难得。
王悦问过他,若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平生志向,他会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门小吏正在对着账本,闻声看了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冷冷淡淡哼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悦当场点了点头,回去后立刻偷偷摸摸翻了书查了一阵这话什么意思,这年头和读书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悦查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琢磨了一阵子,他喜欢这句话。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王悦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悦几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帮桓桃在铺路,中书省流言四起,王悦不动如山,桓桃想要登青云,他愿意做那扶摇风,这年头从众多无病□□的士族子弟里突然瞧见个桓桃,简直是将他的眼睛都洗干净了。
说来也怪,王悦实打实往桓桃身上砸本钱,桓桃却冷淡非常,一点没有知恩图报的心,和王悦混熟后,时不时还暗讽两句王悦绣花枕头不学无术。中书省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头都觉得桓桃不识抬举,无奈人家中书不在乎,说到底还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桓桃一张又白又俏的脸,这事旁人还真没法羡慕。
桓桃乐得当小白脸,图个清静。
王悦觉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脸狼相却整日在外头装孙子,众人不知道,桓桃虽然表面上瞧着狼心狗肺,实则还是投桃报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悦床头,翻着本册子给王悦念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秽之诗,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俨然已经将读书人的脸面干脆地抛了。能有这福气摧眉折腰事权贵,还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
王悦闭着眼躺在榻上睡觉,忽然问了他一句,“桓桃,你心里头不平?”
“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悦。
王悦道:“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从前挺清高的,我让你念这些东西,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我吧?”说着话,他瞥了眼桓桃。
“想多了。”桓桃漠然地望着王悦。
王悦给桓桃看笑了,“那我瞧你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桓桃心道我本来就这样,懒得装了罢了,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拂了下袖子问道:“你还不睡?我外头还有两摞文书。”话外音是你赶紧闭眼睡吧,我要忙着钻营去了。说完他又拿起那册子给王悦念书。
王悦听了一阵子道:“问你个事,你读这些东西心里头什么个感觉?”
桓桃抬眸瞥了眼王悦,“要听实话?”
王悦眼睛忽然一亮,点了下头,“说来听听。”
桓桃难得冷淡笑了下,将那叠册子随手合上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叫赋?我七八岁写得都比这强。”他随手将那书往王悦怀中扔了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的从容轻慢。
王悦揽住了书,望了眼桓桃。
桓桃觉得王悦真是个没见识的人,这种书外头白送都没人要,文人骚客自得风流,写淫|诗也有玩法,这种书确实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说话的王悦,随手从一旁的案上捞过纸笔,提笔蘸墨。
桓桃随手给王悦写了首赋,王悦拿过来看了会儿,手微微一顿。
桓桃看着王悦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淡道:“送你了。”
王悦低头看着手里头那张极为浓艳的赋,心情绝非复杂二字能道尽的。
瞧这遣词造句,绝对行家啊!王悦虽然不懂鉴赏,但看得东西多了,也能感觉出来些,他瞧着那东西竟也能觉得面赤耳热。王悦嘴角极轻地抽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桓桃。
年轻的官吏一身孔雀蓝,眉头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见当年少年狂狷。
王悦觉得,自己当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这哪里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吏,这是千年的黄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模样。
王悦将文书往桓桃面前一扔,道:“跟我上街!”
桓桃抬头看向王悦,不明所以。
王悦道:“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吗?朝廷缺钱,手头又没什么东西了,府库里还积压了一大堆麻布卖不出去,皇帝让王导想想办法,王导推我这里来了。”
桓桃没懂,不过他仍旧老实地起身跟着王悦往外走。
王悦命人搬了两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户上门给乌衣巷的公卿大臣们送衣服。敲开门的时候,里头的仆从望着一身麻衣上门送礼的王悦,那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桓桃是个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悦送麻衣的时候,故意绕开了乌衣巷一户人家,若是他没记错,那是陈郡谢氏。他多瞧了两眼王悦。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换了麻衣,街头巷尾不知何时便开始流行起了这种穿麻衣的风尚,原本便宜贱卖都出不去的麻布身价顿时水涨船高。
东晋百姓迷恋名士风尚,那真不是开玩笑的,瞧着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抢麻衣做新衣,一时之间麻衣的价格翻了几十倍。
走在大街上,王悦看着满街麻衣,在他眼中,那不是麻衣,是钱,是军费,是民脂民膏!
桓桃看了眼洋洋得意逛街的王悦,眼神淡漠,他好半天才压住了嘴角的抽搐。他已经摸透了,王悦此人得意不过三日必然出事。
不到两日,王悦果然出了事。
王悦穿了件生麻衣内衬在身上。生麻衣割手,何况是穿在身上,寻常百姓买到的都是浆洗过的,王悦是个富贵人家出身,他哪里知道麻衣还分种类,桓桃不知道他能无知成这副德性,直到瞧见王悦手上的血他才回过味来。
大街上,桓桃低头看着坐在街边的王悦,抓着他的手看了会儿,终于再也忍不住嘴角的抽搐,“你不知道疼吗?你这么穿得住的?”
王悦刚刚得知他穿得这种生麻衣一般是拿去做丧服的,他心情很是复杂。
桓桃小心地将王悦的袖子往上挽了挽,盯着王悦手腕上的血痕看了大半天,忽然问道:“你服过五石散?”
王悦心头一跳,看了眼桓桃。
桓桃是个寒士出身,对世家大族推崇之至的五石散极为不屑,在他眼中,这世上磕五石散的人全是嫌命太长,尤其那些为了追求名士风尚磕药的世家公子,无病□□浪费粮食,他望了眼王悦。
王悦知道一看这眼神立刻道:“我戒了!你别看我!我早戒了!”
桓桃从袖子里摸出瓶药擦在王悦手腕上,冷淡道:“是吗?”
桓大人那股冷嘲热讽之意都快渗出来了,被鄙视了一番的王悦呛了回去,问道:“你哪里来的药?”
“自己配的,便宜草药混的,不值钱。”他在王悦的手腕上抹着药,又从怀中掏出块水红色帕子绑在了王悦的手腕上。
王悦盯着那条水红色帕子看了许久,眼神渐渐变了味。
桓桃面无波澜地望了眼王悦,也不解释自己一个堂堂大男人为什么带条水红色帕子,他开口道:“少服点五石散。”桓桃难得说了句真心实意的劝告,王悦瞧着能打能闹腾,其实身体不太好,五石散太糟践身体,王悦碰这个纯属嫌自己活得太长。
王悦本来低着头,听着这一句话,他忽然一愣。
他抬头望向桓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轻点了下头,“嗯。”
桓桃看着难得不猖狂的王悦,奇怪的瞥了眼他,又怕生麻衣的领口割伤他,随意地抬手轻轻整理了下王悦的衣襟,他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瞧见王悦这副样子,难得低声道:“行了,回去换衣服吧。”
王悦点了下头,两人刚一起身,王悦脚步猛地顿住了。
站了大半天的谢尚望着回过身来的王悦,终于扭头看了眼一旁的谢景,他没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王悦看着谢景,愣了会儿,马上镇定下来了。
谢景没说话,一双眼望着王悦,眼中瞧不出情绪。
两人对视了一阵子,王悦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巧。”王悦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
谢景望着他。
王悦接下去道:“我出来走走,我这就要回去了。”顿了半晌他又问道:“你上街有事办吗?”
谢景依旧没说话。
一旁的桓桃皱了下眉,无论如何王悦是个朝廷官员,对面这副样子确实无礼,他刚欲说话,王悦抓了把他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往后推了把。
王悦望着谢景,心头陡然有点不安,他瞧谢景不开口,半晌笑道:“行,那你先忙吧!我这有事,我先走了。”他对着谢景笑了下,点了下头往外走,礼数一点不缺。
两人错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开口了。
“王悦。”
王悦顿住了脚步,他缓缓将心头的情绪压下去,回头看了眼谢景,笑着问道:“有事?”
谢景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极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声音,他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桓桃跟在他后头,他瞧了眼王悦的手,王悦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惨白。
谢景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心底有冷意散上来,他将眼中的情绪掩去了。
这头王悦和桓桃刚走出谢景的视野范围,王悦立刻停下了脚步。
桓桃之前也零星听过王悦和谢家大公子的事,王悦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人,今日这副样子他是头一回见。他问道:“那便是谢陈郡?声音和我像极了的那位世家公子?”确实好样貌。
王悦回头看了眼桓桃。
桓桃开口道:“你怕他。”
王悦闻声倒是笑了,也没同桓桃解释,只低声冷淡地警告了一句:“别去招他,惹上陈郡谢氏对我们没好处,下回见着赔个笑脸。”
桓桃没说什么。
王悦想了一阵子又道:“你也招不上他,我昏头了,当我没说。”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往中书省走。
桓桃看着王悦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悦回去后在堂中坐了许久,大半天没动静,最终他又去翻文书了,找点事情做。
夜里头,王悦躺在中书省辗转反侧睡不着。屏风立在床前,上头勾着花鸟,王悦盯着看了会儿,抬手揉了下眉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王悦脑子正昏沉,也没多想,随口道:“帮我倒杯水。”
脚步声顿了下。
谢景望了眼王悦的方向,他走到桌案边,抬手倒了杯水。手旁的镇纸下压了张诗稿,谢景扫了眼,视线顿住了,案前点着昏暗的灯,他拾起那张稿纸看了会儿,烛光轻轻跳跃着,他垂眸没说话,看完一张,他往后翻了翻。
王悦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瞧着桓桃没动静,他问道:“你怎么了?”
谢景没说话,伸手将那两张写满了□□诗赋的稿纸轻轻放在了烛台上,猩红的火舌卷上来,一下子烧了干净。火光灼白,他眼底照不见东西。
王悦隔着屏风隐约瞧见个人影,也看不分明,他瞧见火光,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帮我倒杯水,顺手帮我把案上那册子拿过来。”
谢景看了眼桌案上那堆散落了一地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道:“哪一册?”
王悦没听出来,他以为那声音是桓桃,思索了一阵子觉得讲不清楚,他自己从床上下来了,“算了,我自己来。”他穿了鞋往外走,随口问道:“你今晚怎么来的这么迟?出什么事了……”转过屏风那一瞬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景望了他一眼,手边是一层浮灰。
王悦愣住了,一下子竟是反应不过来。
两人站在了窗边,窗户半开,清风徐徐吹进来,王悦看了不做声的谢景大半天,屋子里静得只闻蜡烛噼啪声,王悦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瘆得慌,他压去了心里头的不安,半晌才道:“你找我有事?”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从袖中掏出封东西。月照打在了他身上,王悦看不清他的神色。
王悦不动声色地犹豫了下,伸出手从谢景手里头把文书捞过来看了眼,打开发现是封文书,仔细看了眼发现是周札的追封事宜细则,这件事近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王悦也有所耳闻,不是什么大事,他没想掺和。
他有些没想到谢景是为了公事而来。
王悦合上了那文书,思索了一阵子,开口道:“这事若是问我的意思,周札毕竟是叛臣,追赠不合礼数,具体事宜我不是太懂,要问过朝中礼官才能做决定。”他看了眼没说话的谢景,斟酌着提醒道:“这事不归我管,你出门去寻尚书台问……”
下一刻,王悦撞上了窗户,后背一阵剧痛,他闷哼了声。
谢景抬手将人抵在了窗户上,扣住了王悦的下巴,低头吻住了他,王悦浑身一僵,抬手缓缓地抱住了谢景。
谢景扣住了王悦环上来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王悦忍痛轻哼了声,谢景没说话,将他的手腕扣住了按在窗棂上。他低头吻着王悦,将人圈在了怀中,伸出另一只手去解王悦的玉带钩,用力扯开了。
王悦喘不上气,手疼得直哆嗦,谢景松开他的那一瞬间,他猛地下头去大口呼吸,衣襟被抖开,他浑身僵了下,忽然他用力地将手抽出来,抬手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衣领脱衣服,一双眼死死盯着谢景。
谢景抓住了王悦脱衣服的手,一点点攥紧了,他盯着王悦瞧,王悦浑身剧烈颤抖着,却仍是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谢陈郡。”
谢景停住了,下一刻他将人抵在了墙上,摸着他的头发用力吻了下去。
王悦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胸膛快炸开了,所有的情绪都积蓄到了决堤的边缘,头一回是谢景将他扯到床上去的。
一切都是混乱的。
谢景想要清醒些,可低头吻住王悦的那一瞬间,所有情绪都失控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王悦,手指在王悦的体内碾着,将他所有的神态变化都尽收眼底,王悦一直在忍,他看着王悦一点点崩溃下去,王悦颤抖着哭出来的那一瞬间,谢景觉得自己离崩溃也不远了,他终于将低声求饶的王悦压入了怀中,一点点进入他的身体。
王悦次日一大清早起来,瞧见谢景坐在身旁,他盯着谢景看了会儿,下一刻记忆就如潮水般涌回来了。
谢景低下头,将王悦揽住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王悦,别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景认真的就像个没收黄色书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