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也没想到, 谢景说吃饭, 就是真的给他弄了一桌子饭然后把勺子塞到他手心,谢景说让他好好休息,就是真的在屋子里点了安神香然后陪着他睡在床榻上。光线很暗, 王悦悄悄地起身伏在谢景身上打量他, 腰却忽然被揽住了, 他的身子猛地一低。
“睡了。”谢景将人压入了怀中, 又给他掖了下被子。
王悦抬头看去,终于低声道:“抱歉。”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说这两个字,一晃神间脱口便出。
谢景原本都闭上了眼, 闻声又睁开了眼, 他望着怀中的王悦, “为何要抱歉?”
王悦抬手抚了下谢景的脸,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他低声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顿了许久, 终于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去扬州走走,我还记得。”
谢景闻声顿了很久, 终于他抚着王悦的背,将人一点点压入了怀中。
王悦睡过去后,谢景望着怀中的人,一双眼晦暗又昏沉。
……清晨的阳光照进谢家宅院。
王悦披着件干净外衫老实地坐在床上,任由谢景给他收拾头发, 脸一大早又开始红。
“你真要亲自送我回王家啊?”王悦忍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嗯。”谢景正好将王悦的头发书完,手忽然轻轻顿了下,他捏着王悦的手看了会儿,起身走到一旁,翻了盒药出来。
“我可以自己回去。”王悦伸长脖子朝谢景提建议道,“你不用非得陪着我去。”
“你怕什么?”谢景走回来,打开药盒,给王悦换药。
王悦心道我不是怕王导气急败坏,万一给你难堪怎么办?他没说话。
谢景抬眸淡淡瞧了眼王悦,给他换好了药,随手就将药盒放在了王悦的手心,他望向王悦,忽然问道:“若是我有办法解决这些事,带你离开建康,你能放得下吗?”
王悦原本还在忧虑,闻声却是一下子愣住了,“什么?放得下什么?”
谢景望着他,没再开口说话。他抬手抚上王悦的脸,“没事。”他自觉刚才说了句没用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王悦不会走,他从来都明白。
王悦心里头忽然有些不安,他凑近了谢景开口道:“你想什么呢?”
谢景望了眼凑到他面前的王悦,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一如往常,教人不易察觉其中异样,那点散不去的冷,是王悦从未见过的东西。
“想把你关起来。”
王悦没察觉出任何的异样,他还当谢景和他玩笑,他笑道:“行啊!你养我啊!”
谢景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王悦笑了起来,谢景望了他许久,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眼底的阴郁一点点散去,只余下了淡淡的浮光。他摸着王悦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个孩子。
王悦很久之后才知道,谢景从来不开玩笑,只有愿不愿意忍。他知道的迟了些。
另一头的建康城乌衣巷,风和日丽。
余杭来的和尚摘了斗笠,仰头望了会儿那王家的牌匾,笑了下,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小沙弥道:“好看?”
“住持,这便是你的家啊?”那小沙弥盯着那富丽堂皇的富贵门第,眼睛都直了。他们的山寺虽然有钱,却绝舍不得砸这么多钱在门面上,更何况这人间泼天富贵,又岂是他们那种佛门清秀的景致能相与比拟的?
曾经贵为琅玡二公子,而今断发修行许多年的僧侣笑了下,低声道:“我的家?不,这可不是我的家,我们佛门中人没这说法。”
那小沙弥忙反应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竺法深回头压低声音,“王导连几斤枣子藏坏了都舍不得扔,不不不,我们山寺没这么穷还硬撑着显摆的亲戚。”
小沙弥一愣,“啊?”
竺法深扇着手中的斗笠,抬脚一步迈入了王家大门,大步往里头走。
王家的仆人伸手替他将门次第推开,热热闹闹的凡俗气息扑面而来。
……
王悦终究是没能打消谢景送他回家的念头,两人到王家的时候,时辰已经是正午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大门口能撞见郗璿和王羲之。四人的眼神一撞上,王悦发现郗璿和王羲之这两人竟然比他的神色还奇怪,四人之中只有谢景神色如常,王悦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等会!你们俩去哪儿了?”
郗璿若无其事地瞥了眼王悦,从袖中掏出一枚东西朝王悦扔了过来。
王悦伸手接了,低头一看,忽然笑了。
长命锁。
郗璿也没多解释,转身就潇洒大方地朝王家大门走进去,王羲之看上去比郗璿要局促很多,朝王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回头忙紧紧跟上郗璿。
王悦心里一顿,他扭过头看了眼谢景,“你看见没?我跟她是清白的。”
谢景闻声望了他一眼,没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还未走进大门,远远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大公子?”
王有容听见通报迎了出来,在两人面前站定,他微微一笑,“丞相说了,来者是客,王家想留谢大公子喝杯茶。”
王悦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景已经点了头。
“你做什么?”王悦诧异地看着谢景。
“恭敬不如从命。”谢景淡然道:“走吧。”
王悦下意识想跟上去,却没想到,王导让他回避。他的脸瞬间黑了。
谢景与王导两人坐在大堂里谈了许久,王悦在外头一个人等得有些心惊胆战,忽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竺法深摇着扇子对王悦笑,长身玉立,一身的烟火俗气味道,他拿着扇子轻轻拍着王悦的肩,“怎么,不认识我了?”
王悦分明很是惊喜,忙回过头来,“世叔?”
“是我啊。”原名王潜的琅玡王家二公子对着王悦微微一笑,“好久没见了,说说,想我没?”
“世叔?你怎么来建康了?你不是在余杭吗?”
“你父亲邀我来的,我便来了。”竺法深拍了下大惊小怪的王悦的肩,“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王悦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随即又笑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建康?”
“几天前吧。”竺法深摇着扇子笑,目光却是落在王悦身后的院子,他往里头望了几眼。
王悦意外极了。王潜自从当年离开琅玡王家当了和尚后,他便再也没回过本家。王悦实在没想到会在王家在见着他!要说王悦这位世叔,当年也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人物,王家二公子王潜,少年风流名满长安,十八岁时悟禅菩提树下,一夜观雪,遁入了空门。这事当年在长安可谓是一桩流传极广的佳话。
王悦与这位世叔不可谓不熟悉,他幼年时常去余杭山寺,王潜在那时庙里当住持,平日里养养蜂种种花,王悦一来,他便时常带着王悦去外头游山玩水。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此时瞧见他,王悦很惊喜。
年轻的余杭僧人手里捏着顶灰色斗笠,抬手轻轻往王悦头上一戴,“站着干什么呢?”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回头朝院子里看了眼,又对着竺法深道:“没事。”
竺法深盯着王悦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有空陪世叔喝杯茶吗?我带了点余杭的雨前新茶,你父亲都没喝过的珍品。”
若是搁在平时王悦肯定一口应下,可他回头看了眼那院子,谢景仍是没出来,他犹豫片刻对着竺法深道:“世叔,要不晚上我去找你,我眼下……世叔我眼下有些事。”
“你这么忙?我听你父亲说了,豫州与荆扬一带你早已经布置差不多了,东南那边也没大动静,此时比得就是谁沉得住气,你不闲谁闲?”竺法深拍了下王悦头上的斗笠,“走吧,去我房间里喝杯茶。”
竺法深拉着王悦就走,王悦被拽了个踉跄。
“世叔?”
“走吧!”竺法深揽上了王悦的肩,一把将人往自己的院子拉。
王悦回头看了眼那院子,终究是拗不过竺法深。
回廊之上,竺法深伸手给王悦泡了杯茶,王悦什么也看不懂,瞧他鼓捣了半天,最后伸出双手将茶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没品出什么所以然。他尴尬地看了眼满是期待的竺法深,支吾良久,开口道:“色香味俱全。”
竺法深嘴角一抽,“你当做菜呢?”
王悦低头闷声喝茶,没敢吭声。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对了,你和谢家那后生的事,你父亲和我聊了,我听了觉得还挺有意思。”
王悦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竺法深,愣了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找你来,是找你做说客?”他又问了一遍,“不是吧?”
竺法深点点头,笑道:“是啊!你父亲写信请我来当说客,让我劝劝你,我来的路上想了好多天,不知如何开口,可你父亲又已经拜托我了,我不说一番,你不听一番,这事咱们俩人都交代不过去。”
竟然真的是请竺法深当说客!王悦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导到底怎么想的?让竺法深来当说客,这还是打算劝自己了却红尘遁入空门?这未免太可笑了吧。而竺法深竟然还真的答应下来了!
王悦喝着茶看着竺法深,良久才道:“世叔,当说客行,我听你说!不过,”王悦顿了下,“你能不说佛经吗?”
琅玡王家的家训,余杭山寺的佛经,这两样是王悦平生最不想碰的东西。
竺法深明显顿了下,“我又不劝你出家,我给你念哪门子的经?”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那世叔你的意思?”
“这么着吧!我同你讲个故事,我们出家人都喜欢讲故事,我随口一说,你随意一听,这事咱们就混过去了,你父亲同谢家那客人一时半会儿也聊不完,你也不差喝盏茶的工夫。”
王悦一点点转着手中的茶杯,“世叔你说。”
竺法深笑了下,清了清嗓子,“二十年前,长安城有户外地来的富贵人家,家底丰厚,令人钦羡。这家有位闲散公子,托祖上功德,吃穿不愁,二十年来活得潇潇洒洒,自以为是一号人物。既是洛阳金粉故事,这故事里头怎能没有美人?这平生顺风顺水的富家公子瞧上了家中的一位婢女,美人如玉,君子无双,两人一见倾心,互赠双鲤,不久便私结连理,故事要好听,那自然不能没点波折风浪。”
竺法深看了眼王悦,继续说下去,“不久,这两人的事教那富贵人家的长辈知晓了,原以为不过一对石崇绿珠的佳话,不料那公子气傲,说要许那婢女什么姻缘,这便是极不识相了,一介卑陋婢女,如何做得了这富贵人家的女主人?如此一来,便犯了众怒,那富贵公子自诩情深,也肯为那婢女豁得出去,扬言不带一金一银与那女子做避世去做一对乡野夫妻,那公子的双亲得知后大为震怒,书香人家,动不得刀兵,你猜他父母最后如何了?”
竺法深卖了个关子,望着王悦,王悦顿了会儿,“把那婢女赶出去了?”
“错了,公子那双亲是朝中重臣,如何能让家丑外扬,他们拦下了那对可笑夫妻,心平气和地说要请两位喝碗茶,坐下聊聊。那公子喝完茶昏睡过去,醒来却发现那婢女已经成了他父亲的妾侍,公子大为愤怒,心疼发妻,又痛恨双亲言而无信,对着祖宗祠堂立誓平生不娶妻,不生子,灭绝人伦。”
王悦顿了会儿,“最后长辈妥协了?”
“不。”僧人笑了下,“他们喊来了三十位貌美女子,将那公子绑在祠堂之上,每日灌入慎恤胶与米汤,奸淫了两月,直到有两名女子怀孕。那婢女啊,她被迫在一旁睁大眼看着,痛苦万状,终于找着机会一头直接撞死在了那公子的身旁,血溅了满地。”
王悦手中的杯子倏然掉落,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竺法深伸手将那杯子擦干净,重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他轻轻望着他笑。
王悦僵硬了很久,终于低声问道:“那公子,是不是在家排行第二?”
竺法深轻点了下头。
王悦的脸色刷一下惨白,他望着那笑着的僧人,压着颤音低声喊道:“二叔?”
“故事讲完了。”竺法深收回手,望着坐在对面的子侄辈的王家少年,“这个故事,讲的是子嗣与人伦、讲的是情爱与门户,讲的是人间求不得。”他盯着王悦手中的茶杯。
王悦猛地起身扔了那只杯子,头脑随即一片混沌,站立不稳地他又重重坐了回去,手狠狠撑着桌案,青筋一根根跳出来,“二叔。”他抬头,不可置信又带着惊惧地望着喝着茶的僧人。
茶里有药。
竺法深看了会儿王悦,低声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王悦摇了摇头,冷汗一层层从后背冒出来,他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二叔!”他想起身,可眼前又是一片发黑,浑身都没有力气,他摔了回去,他望着王潜,整个人毛骨悚然。
竺法深看着王悦的脸色,脸上终于没绷住,他极轻地笑了声,却又立刻强忍着笑,冷脸道:“现在知道怕了?也不想想,你父亲就你一个嫡子,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便跑得了?”
王悦已经分不清什么情况了,一张纸按在了他面前,他勉强看清是张朝廷调令。
竺法深抬手给王悦倒了杯茶,递到了王悦手边,终于笑道:“你父亲说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支我过来吓唬吓唬你,我骗你的,谁家父母能对亲儿子下这种手?”
王悦愣住了,“什么?”
竺法深笑了下,“你父亲看不下去了,让我过来奉劝你,把调令签了。你是中书侍郎,这东西要你亲笔写,上头还要盖上你的章。”
“什么调令?”
“谢陈郡的调令,调他去广州当司马,你当断不断,非得要等到如今别人帮你断。”
广州?广州离建康何止千里,这是变相地发配边疆!王悦忍着强烈恶心的冲动,低声道:“我不会签的,王导想调走谢陈郡,他可以自己写调令!”
不是你签的,那还有什么用?
竺法深看着王悦强撑的样子,心里直骂这孩子活傻了,眼见着王悦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扶了下他,给他把桌上的茶灌下去了,“好点了?好点了吧?还恶心吗?”他极轻地拍着王悦的背,“腰直得起来吗?”
“我不会签的。”王悦伸手把那张调令推开了。
竺法深慢慢收回手,看了会儿低着头的王悦,“我向你保证,这东西签了没大碍,谢陈郡走两日我亲自去求你父亲再把他调回来,你把东西签了。”
王悦已经慢慢恢复了些,“不行,我不能签。”他抬头平静地望着竺法深。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为什么他非得走吗?”
王悦沉默了。
“你真的认识谢陈郡吗?不如去问问王有容,谢家大公子的心思之深,够淹死你千百回了,你靠着他,王家没人放得下心。”竺法深低声道:“长豫,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永远是血亲,谁都会害你,生你养你二十年的父母不会。”
“没有必要。”王悦抬头看向竺法深,“二叔,真没有必要,别逼他了,当我求你了。”
竺法深看了王悦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将王悦扶起来,“长豫,你狠不下心肠,终究是有人会教你的,非得闹到那一地步?”他坐在了王悦的身边,“长豫,你是王家的世子,抬头看看,这王家家业迟早都是你的,所有的一切终究都是你的。”
王悦望着他,药效尚未彻底散去,他眼前尚有些模糊。
竺法深低声道:“忍一时,所有的东西终究会是你的,谢陈郡如是,其他也如是,你连这一时都忍不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终于撑着桌案低下了头。
“我写。”王悦卷起袖子,“拿过来。”
竺法深终于欣慰地点了下头,他垂眸看着王悦执笔写字,纸上笔墨腾飞。他轻轻地摸着袖中的双鲤鱼,望着脸色苍白的王悦笑了下,他没有说话,眼神很温和。
王家上一代的少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将王家变成如今的模样,王家这一代的少年,决不能走当年他们走过的老路了,否则这一代又一代,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