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带着群亲卫一连在谢家无所事事地待了许多天,在此期间他大摇大摆地把谢家逛了个遍,弄得谢家上下人心惶惶的,谢陈郡倒是相当沉得住气,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惯着他,王悦觉得这位谢家大公子,确实挺能忍的,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收着书信的时候,王悦正坐在谢家堂前喝着谢家大公子沏的茶。
他抖开书信看了会儿,面上不动声色,慢慢地又给叠好了,他回头看向一旁永远在看书的谢家大公子,笑道:“谢大公子,看书呢?”
谢景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悦笑道:“尚书台出了点事,我恐怕得走一趟,午膳便不留谢大公子这儿吃了。”他拂袖起身,顺手给谢景沏了杯茶放在了他手边,“少看会儿书。”
他接着道:“书呆子多没意思。”
谢景望着自以为风趣的王悦,大约是无语了,倒也没反驳什么。
王悦自己笑了起来,缓缓看向立在一旁的王有容。
王有容立刻暗暗甩了个眼神给堂下立着的王家侍卫。
愣着做什么?笑啊!
于是谢家大堂前一下子其乐融融起来,王悦终于满意了。他转过身,负手慢慢地往堂下走,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
王悦出了门,直接便往信上的地方走,天色阴沉的厉害,似乎要下雨。
湖心亭坐了个男人,一身淡青色衣裳,端得是儒雅无双。
男人听见脚步声回头望去,一身烈烈朱衣的世家年轻公子负手朝他走来,眉宇间是颇为熟悉的玩世不恭。
王悦在他面前坐下了,看了眼案前的酒壶与杯盏,忽然笑了下,“庾大公子兴致不错。”他只闻了味道,低声道:“酒也不错。”
“难得我这里还有你能瞧得上的东西。”庾亮打量了一会儿王悦,“气色不错,伤好些了?”
“快好全了。”他笑着看了眼庾亮,低声道:“谁让本世子命硬。”
庾亮听出王悦话中的讥讽,脸色却没什么变化,王悦心直口快,什么都敢说,这点他读书时便领教过了。王家世子打小就这性子,被众星拱月给惯出来的。
王悦瞧着对面的庾亮,他其实知道庾亮今日来找他是想说什么,这位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的亲妹妹是当朝太子妃,他的妹夫是当朝太子,他的父亲是正炙手可热的朝中重臣,一家子人全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这位来找自己,只有一件事。
王悦通俗易懂地把这种行为归纳为:为太子伸冤。
“想和我谈谈上回我夜宴遇刺的事?”王悦望着他,淡漠道:“我人也到了,说吧!”
庾亮挺喜欢王悦这直截了当的性子,和王悦这种人打交道,不累。他开口道:“你醒来后澄清了太子行刺一事的传言。”
王悦:“是啊。”
庾亮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
“谁知道呢?”王悦笑了笑,“刺客都死了,我问谁去?”
庾亮瞧着漫不经心玩着杯子的王悦,“你既然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那你为何替太子澄清,依着你的性子,不得活活咬死太子殿下才算出口恶气?”
王悦听笑了,“你当我是狗呢?我还咬死司马绍?这说出去多丢我身份。”他对着庾亮低声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澄清此事全然是为了庾家大公子你。”
“是吗?”庾亮装出诧异的样子,“此事作何解?”
“说句心底话,我这些年啊,对庾家大公子那妹妹,就是太子妃,多年来确实余情未了,我要是真像你说的把司马绍给咬死了,你那可怜的妹妹可就成了寡妇,你那可怜的小外甥,两三岁便没了父王,到时候庾家大公子你这多年来的盘算,那真是付诸东流水。你我同窗这么些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着实是下不去这毒手。”
庾亮眉头极轻地抽了下,“那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不必了。”王悦笑了下,“本世子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一句谢,本世子心胸宽广,不图这些。”
“心胸宽广?”庾亮望着王悦,终于笑了起来,“成吧!话说回来,你就真不觉得当日之事有蹊跷?”
“有啊。”王悦点点头,“我没想到我竟然没死,你们也觉得蹊跷吧?”
庾亮淡然道:“王长豫,若是太子真想杀你,何必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他私下喊你出去便是,再说了,他杀你有何好处?如今王家与皇帝正僵持着,他杀了你,皇族理亏,传出去徒添麻烦。”
王悦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倒是想先问你几件事。”
“世子请。”庾亮一脸随意。
“祖逖死前,皇帝强行征发了一批江左流民,派刘隗刁协镇守东南,锋芒直指荆州,谁都知道我伯父镇守荆扬,皇帝这是个什么意思?皇帝这时候倒不怕流言传遍江东,被人说不仁不义了?”
“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祖老将军病重,陛下派兵不过是巩固长江边防。至于荆州为何杀气重,那便要问你伯父了。”
“杀气太重?让你去东南和胡人互砍个几十年,你给我温柔贤惠一个看看?”王悦颇为无语,“狡兔未死,皇帝已经商量着架锅生火杀走狗了?”
庾亮:“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
王悦无所谓道:“那你去太子跟前告我啊!”
庾亮看着一脸无赖的王悦,很是佩服,“不敢,怕你打我。”
王悦闻声笑了起来。
“你还是觉得太子当众杀你是为了激王敦?”庾亮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
王悦颇为从容,换了姿势盘腿坐着,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主意不错,你不觉得?我伯父无子,我父亲膝下不过两个儿子,王家子弟虽多,但嫡系确实没什么人,我若死了,王家要动荡好一阵子。我伯父和我父亲不大一样,他脾气不大好,受不了挑拨,他若是真的起兵,王家从此便是叛臣,皇族兴兵镇压,名正言顺,到时候谁都不会再记得夜宴行刺一事。”
王悦望着庾亮低声道:“这一步真险,富贵要往险中求,这还是我同他说的,我从前总觉得他心肠太软胆子又小。”
庾亮看了王悦许久,知道这事没法谈了,他轻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他不义,为何最终又要帮他掩饰?”
“因为本世子是个好人啊!本世子高风亮节。”王悦笑了下,“知道那日夜宴我为何在吗?我收着点消息,说他可能有些麻烦,我便去了。”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事你记得回去和司马绍多提几遍。”
“没人传出这种消息。”庾亮望着他,“当日夜宴,太子绝没有传出这样的消息。”
“没事。”王悦抬头对着庾亮笑,“这些不重要。”
庾亮看了会儿一副豁达大方模样的王悦,“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确实是晚了,然而我仍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受伤后,太子的焦虑我们做臣子的看在眼里,他这些年虽然与你有如陌路,但心底还是记挂你的。”
“我信。”王悦笑了下,“养条狗养上十多年都有感情了,我总比狗要强一些吧?”
庾亮想说“不一定”,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望着王悦,忽然道:“王长豫,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是个仁义的人,他若是当皇帝,你必然为他死而后已,于情于理,他都会留着你,你对他有用。”
王悦看着庾亮,神色有些了变化。
庾亮低声道:“你若是活着,琅玡王家终究是你的,琅玡王家终将会为他所用,于太子而言,你活着远远比你死了要有用,他为何要杀了你?若只是为了激怒王敦,那你死的未免太不值。”
王悦听完真的是顿了很久,他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庾亮,点点头,“有道理,我缺心眼这件事果然你们都知道,留着我,我肯定感恩戴德替他卖命,王家到时候就是他的,你说的有道理。”王悦感觉自己这些年真是活成了笑话。
难怪庾氏后来会在这人手里头成为江东四大姓之一,未来的国舅爷说话就是不一样。
庾亮看着王悦低着头笑起来,心底也有些怅然,皇帝近年来打压士族,琅玡王家首当其冲,他自己也是江东士族,说句实话,他并不想看到王家覆灭,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琅玡王氏若是倒了,士族必然元气大伤,这不是他所乐见的,但放任琅玡王家在江东继续一手遮天也不成,王氏一家独大,其他士族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他只能是个和稀泥的,王悦可以与司马绍不和,但无论如何两人不能翻脸,否则事情就会相当棘手。
他望着王悦道:“此事说不准是有人暗中挑拨,你也说了,刺客死了,你如何就能肯定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王悦慢慢转着手里头的杯子,轻轻笑了起来,他低声道:“庾大公子,你说的都对,不过,你知道吗?我后来去看过了那刺客的尸体。”
庾亮的捏着酒杯的手忽然顿住了。
“那女刺客被人换了。”王悦望着他,轻笑道:“本世子认识那个女刺客,长得不错,那庾大公子你觉得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庾亮终于正色看了眼王悦。
王悦笑开了,“庾大公子,我多记仇你不是不知道,那刺客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没了头算什么?”说完这一句,他笑笑,起身往外走。
事到如今,言尽于此。
庾亮坐在原地看着王悦远去的背影,有些震撼。那刺客竟然没有死?
王悦一路直接往外走,出了湖心亭,脸上的笑意敛了。一旁候着的王有容忙走上前来殷勤地嘘寒问暖,王悦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道:“王有容,你以前在王家干什么?”
王有容忙道:“收信的,下官收信的。”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我前两日让你查江东土木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还在办,还在办。”王有容忍不住擦了把汗。
王悦点点头,“成吧。”他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在他身后深深地呼了口气,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大约是察觉出王悦心情不太好,他难得没多嘴,安静地跟在王悦后头。
王悦回想着刚才庾亮与他说的话,眼中有些淡漠。说来他与庾亮也是相识多年,庾亮是庾家大公子,庾文君的兄长,曾经他喜欢庾文君时,他没少巴结庾亮。庾亮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实则外热心冷,不太好相处,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庾家的主心骨,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庾家如今瞧着平平无奇,但不久的将来,他们家将成为江左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在陈郡谢氏与谯国桓氏亮相前,庾氏一度与琅玡王氏平起平坐,这一切便是从庾亮开始。
王悦其实不太相信庾亮说的话,从他翻阅过的史书来看,庾家大公子玩得一直挺阴的,过桥杀人这事没少干。这人的话不太可信,但是他代表了江东士族的一种态度,王悦听得出来,庾亮并不希望自己与司马绍翻脸。
如今江东表面瞧着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暗潮汹涌,各方势力都嗅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无数人蠢蠢欲动。庾亮此时来找自己,便是一种证明,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其实说到底,除了王家人谁真的在乎他死活,那些吵着要为他讨回公道的,嚷着为他鸣不平的,瞧着倒是很热闹,其实不过十六字而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巷里一片逼仄的雨声,一行人在雨里走着。
王有容忽然笑呵呵地道:“世子,我去给你借把伞如何?这可别淋坏了身体。”
王悦本来觉得无所谓,忽然又想起这些日子身上的伤还没好,于是点了下头,王有容回头吩咐了一句那紧跟着的侍从,“去巷子里的人家借把伞。”他从袖中掏出银子递给那侍从。
侍从点点头,拿了钱转身便去敲门借伞,门敲开了,里头探出个人。
“郎君要做什么?”
那配着刀的侍从拿出银子,“我们家公子路过此地,想要借……”
下一刻,匕首划开了他的脖颈,血喷射了一地。他睁大了眼望着面前横着匕首的人,慢慢地跪在了泥地里。
王悦回头看了眼,刷的一声,所有的刀全部出鞘。王家侍卫紧紧地将雨中的王悦围住了。
小巷中走出来几个没遮面的男人,黑衣长剑,气质平平。
王有容神色微变,退了一步跟在王悦的身边。王悦看着雨中奔袭而来的刺客,他平生遭遇了无数次的刺杀,第一次知道,原来剑出鞘可以像这般悄无声息,就像是风轻轻拂过,春草迎风便碎了。
王悦平日里用的是枪,对剑了解不多,但这迎面而来的气势,一看就绝非等闲之辈。
王有容忽然死死地抓住了王悦的手,王悦立在原地,看着王家侍卫在雨中慢慢地握紧了刀,朝着刺客迎面而去,血腥味瞬间充斥了小巷,王悦站着没动,两边的路都被堵死了,王悦被困死在了巷子里。
那是真正的战斗,双方人马拿着刀剑在雨中互搏,每一招都杀气毕露,出手便要夺人性命。
大雨气势磅礴,杀气如阵。
王悦看着一个个倒下的王家侍卫,双眼渐渐地平静下来,刺客是北方人,剑的招式极其凌厉,虽然是剑,却有种刀的感觉,这是北方凉州人常用的剑招。他伸手将王有容拽着自己的手掰开,淡漠道:“让我站着等死?”
“世子!”王有容猛地喊了一声。
王悦拾起死去王家侍卫佩刀的一瞬间,刺客的剑破空而来,他身形没动,就在离得最近的时候,回身划了一刀。
一刀毙命,有一两滴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于此同时,他感觉到胸口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喉咙血气顿时翻涌。王悦没说话,雨打湿了衣服,一身朱衣几乎要烧起来,他踏着步往前走,刚走两步,忽然听见后头有风声传来,他直接回身一刀劈了下去。
刺客们似乎极有耐性,牢牢锁死了巷子两头,慢悠悠地杀人。
王悦抬头看去,黑衣的剑客对着他笑笑,雨水冲刷掉剑上的血,成股的血水从银亮的剑尖流下,他把剑慵懒地对准了王悦的脸。
王悦顿住了身形,低头抹了把嘴角的血,笑了下,低声道:“来啊。”
下一刻,剑士从两边屋檐上飞掠而下,王悦猛地抬头看去,只瞧见清一色的青衣剑袖。他们挡在了王悦的身前,对着刺客抽出了剑,不过才七八人而已,此时大雨助势,却有逼退千军的气势。
刺客们似乎诧异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还有一批人跟着王悦,这意味着正有无数人朝着此处赶来,他们手中的剑招忽然凌厉全绽。
这是要速战速决了。
王家侍从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王悦看着面前的七八个青衣人,眼中暗了下去,这巷子里至少还有四十多个刺客,这场战胜算不大,他们不一定能拖到援兵过来。
角落里坐着一具头都被削去一般的王家侍卫的尸体,躲在尸体后面的王有容看了眼那群青衣人,他伸出手拖过一旁另一具王家侍从的尸体,然后用力地把两具尸体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身上。
王悦慢慢抬起刀对着离他最近的黑衣剑客,“好久没见过这么能打的刺客了,谁家主子这么有钱?”
这年头养个能打的剑客真不便宜,就这群刺客的身手,快和王家死士差不多了,王家一共才多少死士啊,这东西有多烧钱平头百姓绝对难以想象。
那剑士一句废话都没有,对着王悦笑了下,剑尖一点寒芒破空而来,掀起风声如吟。
王悦握紧了手里的刀,雨声风声刀剑声交织在一起,他对着那剑客一刀劈了过去。
那剑客拿剑拨了下王悦的刀,下一刻却被刀狠狠地震开了,他眼中一凛,收剑回身低腰全在一瞬之间,他看着刀横着从他面前劈过,雨落在他眼睛里头,他听见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下一刻,剑如秋水,他对着王悦的喉咙刺了过去。刀永远比轻剑笨重。
王悦侧身避了下,刺痛感从脖颈划过,他看着那剑客脸上漫不经心的笑,退了两步立定。
“比你快。”剑客低声笑了下,手中的剑在雨中有如银蛇。
几个回合下来,王悦身上多了几道伤,青衣剑士身上也都有些伤口,王悦看着那雨中持剑却立的剑客,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刀。
大雨中,年轻的世家子一身朱衣鲜艳无比。近乎是生死关头了,他却忽然对着面前的黑衣剑客笑了下,“知道我为什么不喜用剑吗?”
那刺客望着他笑笑,没理会,下一刻,剑破空而去。
王悦紧了紧僵硬的手,雨水流入眼睛,他睁着眼看着那掠过来的剑客,迎面冲了上去。刀剑相撞时发出剧烈的哀鸣,王悦压住了胸膛中汹涌的血气,一刀劈了下去。
知道吗?琅玡王家的刀,一分钱一分货。
长剑被斩断的那一瞬间,铮的一声脆响,王悦握紧了刀直接朝着那人的脸劈了下去,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那剑客瞳孔猛缩,堪堪避开,抬剑去挡却发现剑已经碎了,王悦那一刀劈在了他肩上,王悦清晰地感觉到骨头被斩碎的感觉,他猛地一脚朝着那刺客的踹了过去,刀从伤口里拔出来,将人掀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他按着刀柄将刀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喉咙。
巷子外响起震地的脚步声,援兵到了。
王悦低头望着那吐着血沫子的刺客,低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用剑吗?”他抬头想了有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个很久之前跟他妹妹学的一个词,他低下头对着那刺客道:
“因为太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