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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输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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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从醒来起整个人就有些精神恍惚,他有些喝断片了,但依稀还记得好像是和谢景去喝的酒,也是谢景给他送回的家。

那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喝醉后是副什么德行,大街上把司马绍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这种事儿都出过,还给国子监的夫子撞见了,他喝高了什么干不出来?王悦胆战心惊地回想了半天,可别请人吃顿饭反倒将人得罪了。

王悦捧着粥坐在餐桌前,心里难得发慌,王乐在一旁跟他说话他“嗯”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王悦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遍他把谢景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的画面,手里的碗差一点没端稳。

王乐有一茬没一茬地找了半天话,渐渐地,她看着王悦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了,这人今儿怎么看着奇奇怪怪的?前言不搭后语就算了,怎么感觉他今天有些慌?王乐觉得奇了,她跟王悦处了这么久,快一年了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王悦这副样子,今儿像是忽然有了丝人情味,有了点人气。

怎么说呢?王乐总觉得王悦似乎天生自带一股距离感,好像他和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无论王悦做什么说这么,王乐都觉得这人像在冷眼旁观。她以前见过王悦走在街上的场景,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王悦的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整一条街道这么些人,唯独他的背影看着突兀,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多余的人,而王悦似乎也从来都知道他自己多余,王乐总觉得王悦在刻意保持这种距离感。

非得形容一下,王乐觉得王悦每天活得就像个仙女一样,他这人不怎么食人间烟火,也没什么七情六欲,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喝露水长大的。

而王悦现在这模样,王乐觉得像是仙女飞得好好的猛地一头栽地上了。

王乐被自己想法莫名逗乐了,正想和王悦说这事儿,结果低头一瞟时间,瞬间浑身一激灵,顾不上别的扯起椅背上的书包伸手从桌上抓了根油条就走。

“王悦我迟到了,我先走了,你慢慢飞。”她快速踩了平底鞋出门就飞奔。

“什么飞?”王悦没反应过来,皱眉问了句,王乐摆了下手一眨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什么什么飞?王悦一头雾水。

仙女其实还是要食人间烟火的。王悦一直到喝完粥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睡了一晚上根本没起来,王乐压根就不会做饭,既然如此,那他喝的这粥是谁熬的?

王悦愣愣地低头看向手里的空碗,忽然傻眼。

不、不会吧?

……下午,在休息了满满一个月后,王悦回了王老板的店里帮忙。王老板挺高兴,瞧着一声不吭低头干活的王悦,坐在摇椅上抱着大花咧嘴笑,嘴里轻轻哼着小曲,依旧是那《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王老板的老婆从前是个戏剧团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了二十多年戏,王老板就学会了这么小一段,老婆死后哼了十多年。

王悦听了王老板这唱词不下几百次,头一回听进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放慢了擦着柜子的动作,一抬头,却看见门口立着个人。

简简单单一身白衣长裤,清俊得跟从墨水没干的画里刚走出来似的。

王悦望着他,耳边响起王老板惊喜的声音。

“呦!谢景啊!这好久不见了啊!王悦,上茶!”

王悦擦着柜子的手一抖,嘴角抽了下。

谢老板又来买茶叶了?他看了眼谢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隔间老老实实地去拿茶叶。

沏茶的时候,王悦正熟练地洗盏倒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抬头,发现谢景一双眼正望着自己,他的手忽然就一抖,差点没捏住手里的杯子。他迅速地低了下头,心中却猛地腾起怀疑,昨天他喝醉撒酒疯到底干什么了?怎么大白天见着谢景心里头这么慌?

王悦没说话,低头将茶摆在了谢景面前,转身就走。

琅玡王家请名士专门教王家子弟们雅趣逸兴,这叫东晋门阀风流,王悦死活没想到,他少年时为了勾搭乌衣巷大家闺秀们跟着名士学了小半年茶道,结果大家闺秀没上钩,他最后在这儿天天尽给谢景端茶倒水。

谢景望着回去继续自得其乐擦柜台的王悦,看了会儿,没转开视线。

这边王老板笑呵呵的,顺着谢景的视线看向擦着桌子的王悦,又重新看向谢景,视线轻轻扫了个来回,他搭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轻轻点了下,笑了笑没说话。

他起身走到柜子旁,叫王悦去高处的柜子里翻出对骰子。

王悦低头继续收拾,却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景象。王老板抱着只大橘猫,说什么都要陪着谢景玩两把。谢景看了王老板两眼,最终轻点了下头。

王悦慢慢擦着杯子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傍晚的时候,王悦将柜台上的东西收起来,望向从上午起就坐在那赌的两人,嘴角抽了下。谢景面上依旧是寻常模样,坐在那儿瞧不出异样,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人从早一直输到晚,输到都快打欠条了!够沉得住气的,正儿八经的输了一天了。普通人一上赌桌,赌输赌赢都有些情绪波动,所以坊间有久赌必输这一说,但谢景这人不是,王悦长这么大头一回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了什么叫“输得起”,真是眼睛都不带眨的。

厉害了。

王悦觉得要不是王老板还指望着放长线钓大鱼,王老板估计今天能把谢景薅到底裤都不剩。还卖什么茶叶啊!一两局骰子的事儿!王老板算是从今儿起发家致富奔小康了!

王悦看了眼谢景,忽然瞧见谢景正好抬眸望向自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耳边是王老板摇着骰盅的骨碌碌声响。下一刻,王悦顿住了,视线落在谢景袖口露出的半截绷带上,盯了老半天。谢景不着痕迹地提了下袖口。

王悦看了谢景一会儿,别开了眼,转身去收拾柜子。

一连多日,王老板天天都拉着谢景入赌局,热火朝天充满激情,好像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多岁。两人常常坐下一赌就是一整天,谢景回回就从上午日头出来开始输,一直输到隔壁小学打铃放学。死了老婆多年的王老板有如开了第二春,每天瞧着谢景,脸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心花怒放。

王悦觉得谢景难道真的不是想睡王老板?

这么一路输下去,就连傻子都瞧出其中有些猫腻了!王悦走进店里,看着对面坐在两个大花圈下扔骰子的两人,眉头轻轻抽了下。他走到柜台前,王老头正在柜台前低头勾着背写挽联,忽然抬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不义不取,不仁不问。”说着话的样子带着王老板说的一贯小家子气,老头抬头看了眼王悦。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看着王老头,随即听见身后传来心花怒放的王老板大声喊道:“王悦,给上茶!”

王悦朝王老头笑笑,转身去隔间拿茶叶。

王悦沏好了茶,将杯子摆在了谢景的手边,听着那骨碌碌的声响,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在又一局谢景伸手前,他忽然伸出手,将那赌盅轻轻压住了。

谢景侧过头看着他,王老板也顿住了。

“我也试试。”王悦扭头看了眼这些天来坐下就输得底掉的谢景。

王老板诧异地看了眼冒出来的王悦,又看了眼谢景,问道:“咋的,你也会这个,要替谢大少赢两把?”

“不会。”王悦揭开赌盅看了眼,平淡道:“我试试。”他确实没玩过骰子,东晋这个玩意不常见。

谢景侧过头看着他,一双眼清亮而深,瞧不出情绪。

这边王老板一听就乐了,瞧着谢景没反对,大大方方地同意了。

“比大小。”王老板笑呵呵地给王悦介绍了一下玩法,接着道:“不难,上手容易得很,这一局比大,成吧?”

王悦点点头。

王老板摇了一阵赌盅,揭开条缝瞄了眼,笑了下,摊开了,“这头把你怕是难赢了,没事,运气还没到。”

王悦抬手看了眼赌盅底下的点数,揭开了,王老板抱着大花随意地一瞥,安慰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一噎。

三个六?

王老板诧异地抬头看向王悦,“今儿手气不错啊。”他揉了下怀中不安分的猫,抬手去摸赌盅,“再来。”

王悦望着手里头的赌盅没说话。

一连玩了四十多把,王老板盯着王悦眼睛都直了,这小子是假的吧?!把把手下三个六?!

王悦抱着钻进他怀中的大花,搂住了猫没说话,日头从身侧的窗户里照进来,他的一只手压着赌盅,瞧着面上依旧是平静模样。

“比小。”王老板猛地卷了袖子,瞪圆了眼吼道:“这局比小!”

王悦抬眸看了眼他,没说话。

手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摇着赌盅,骨质的骰子在撞击着赌盅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微微低着头,将赌盅扣在了桌面上,轻轻揭开了。

王老板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了,叉着腰盯着王悦的手看,一连三十多把,把把三个一,他瞪着王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来吗?”王悦抬头看他,结果给王老板的一眼瞪得差点手抖将赌盅掉下去,他忙低咳了一声,“咳。”在王老板的目光下低下头去,手却没移开赌盅,他今儿算是豁出去了。要玩?保准奉陪到你尽兴,就问你敢吗?

王老板瞪着一双眼看着相当不识相的王悦,低头看看桌案,又看看赌盅,忽然拍了下桌子,“玩个屁!做饭!”这么玩下去他底裤都要输出去了!

临走前,王老板回头剐了眼王悦,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悦的手猛地抖了下,抬头看着抖着满身肉去隔间的王老板,咽了下口水。一扭头,正好看见谢景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似乎带着笑意,仔细看却又瞧不出情绪,只有一片黑色泱泱的幽暗,王悦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就一抖,像是小声地颤了下。

王悦瞧见王老板转身走远了,猛地松了口气,随手捞过谢景面前的杯子灌了口茶定了定神。他肯定要不是谢景在这儿坐着,今儿他被王老板活剁了下酒都可能。

谢景望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王悦,没说话。

王悦抬头看他,又撞上这人盯着自己,他皱了下眉,“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谢景的手轻轻覆上赌盅,望向王悦,“这些你跟谁学的?”

王悦抬眸盯着谢景,半晌才开口笑道:“还用得着学?”他搁下了手里喝了一半的杯子。

从前跟着温峤一群人厮混在秦淮河一带的赌桌上,什么没耍过,这种骰子他确实没玩过,但王老板这出千的花样都是他们一千八百多年前玩烂的。他还记得他小时候在皇宫读书,一大帮子人没干别的,钻研此道,炉火纯青,一放学,一群大晋朝纨绔子弟勾肩搭背直奔秦淮河赌场,全是当朝尚书台一品二品大员的公子,走路都带风。

后来,他在王敦的军营里隐姓埋名待了两年,靠着赌桌上这点本事在全是流民兵痞的军营中混得风生水起,那时候乱世的当兵的人有了今日便没指望明日,大雪夜他在军帐里带头偷偷开赌局,人人嘴里叼根草,光着膀子在赌桌上杀红了眼,骂着各种祖宗十八代。那是王悦赌术最溜的日子。

在后来,古来征战几人还。王悦从军营出来后再没碰过这些东西,他知道,那种朝生夕死、酣畅淋漓的快感再也不会有了。

王悦收了思绪,望着坐在对面的谢景,忍不住开口念道:“其实我不太喜欢赌,光凭运气,赌久了总是会输。”

谢景静静望着他。

王悦的手指轻轻拨动着那骰子,眼神有些悠远。他十二三岁时很喜欢当这种赌徒的刺激感,赌桌之上,好像下一刻什么都能有,又有可能瞬间一无所有,瞬息之间,一切无常,他是琅玡王家大公子,要什么都有,就是没意思,于是他每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天天找刺激寻新鲜。后来渐渐地就变了,他不再喜欢无常,他开始喜欢规规矩矩办事了,妥帖,不容易死人。

他一度以为下了赌桌便不用再赌,后来才知道,没这么简单,他这辈子还是得不停地去赌,上了赌桌后没人能下来。他没他父亲那么有本事,有些事儿只能时不时赌两把。

直到他失手。

赌什么不好去赌人心,这就像是小孩耍大刀,不知死活的人,活该是你轮到你死,王悦松开了那骰子,骰子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响,滴溜地转了几圈,最终碰着了谢景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谢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上回喝酒,我有些喝蒙了。”他顿了下,“我没对你干什么吧?”

谢景望着他,良久才低声道:“没有。”

王悦一听猛地暗自松了口气,却忽然听见对面谢景问道。

“文君是谁?”

王悦一口气还没喘匀差点又给自己噎死,他低咳了声,尬笑道:“文君?你知道文君?我说的?”

王悦脑子迅速转着,感觉怀中的大花轻轻动了下,他灵机一动,“文君,那是我从前、我家里从前的养的一只猫。”他点点头,“对对,我养的一只猫,很有灵气,我把她当人养。”

谢景抬眸望了他一会儿,“司马绍是谁?”

“那是我从前养的一条狗,他们是一对。”王悦已经有了经验,镇定地开口,抱着猫不动声色地望着谢景。

谢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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