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迎面吹来了猛烈的风,吹灭了燃烧的火焰,却也吹得人浑身不适,杜笙惊魂甫定,微微喘着,强压住纷乱的心绪,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罗赫探身往里看了看,只能瞥见一半的身影。
“你进去吧,已经没事儿了。”杜笙平声道,接着就要往外走。
这时屋里传来穆黎的呼喊,“杜队长,你还没有告诉我,秋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笙步伐一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今天太晚了,你还没有吃饭就快回去吃吧,明天到拜谷上班,我会告诉你。”
说罢,他提步就走。
随着离去的步伐声越来越飘渺,罗赫这才举步迈进公寓,却见穆黎靠在窗前,单薄的身子站得笔直,然而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借着头顶的灯光,额头上那一层细密的汗晶莹透亮。
“太太。”杜笙上前,警惕地伸手,本能地想要搀扶她。
穆黎摆了摆手,勉力支撑着离开了依靠的窗台,可刚一迈步,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太太!”罗赫眼疾手快,急忙握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的身子将她扶了起来,“您还好吗?”
穆黎点头,浑身线条紧绷成拉弓的弦,因过度的紧绷而轻轻战栗着。
“我扶您坐一下吧?”罗赫仔细地提议。
“不用。”穆黎却是拒绝,“我没事,你松开我,我可以自己走。”
她轻声的说,气息明显如她的身体一般轻颤。
罗赫有所迟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却紧跟在她身旁,保持着寸步的距离,时刻小心着以免再出现刚刚险些跌倒的情况。
他看着前方咫尺之间的孱弱身影,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他明白为何刚才会无力站稳,因为他在门外听到了她说的话。
很难想象,当初看起来天
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镇姑娘,如今竟能独当一面,甚至能令经验老道的刑侦队队长乱了分寸。但要强装镇定地说出那些说,是需要莫大的心理承受吧?
何况,她还提及了“女儿”,那是她一辈子的伤。
罗赫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年意外早产的画面,那被鲜血染红的青石板,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连秋季桂花花香都被掩盖,而她就坐在冰冷的石板上,苦苦哀求着救救她的孩子。
后来孩子出生又没了,她折腾不止,完全不顾刚经历生死挣扎的身体有多虚弱,闹得无休无止。
再后来,她便不闹了,像是丢了魂的行尸走肉,无喜无悲,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心澜。
罗赫更记得,那日他按照吩咐,送她到机场登上去往英国的飞机,进入案件前,他问她:太太,那个孩子,您打算怎么处理?
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回他: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那样脆弱、无辜、可怜的一个女孩,怎么就转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千头万绪漂浮在心中,罗赫沉默不语,只一双眼紧盯着穆黎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停在路边的车子,一双幽深晦涩的眼透过黑色的玻璃窗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的小区入口。
直到一抹单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那深沉的眸光才微微一动,轻松释然了许多,只是她走出小区便站着不动了。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夜深时分寒意更浓,穆黎忽然就不想走,像是走不动,又像是不知该往哪儿走,她站在大门入口,深深地呼气。
空旷的街道车辆行人寥寥无几,灰尘的天竟然在夜幕降临的这一刻飘下了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吧?
这画面好似五年前她被送出国,飞机降落在希斯罗机场,她走下飞机的那一幕。
那是北半球的冬季,纬度更北的伦敦冷得彻入骨髓,来往的人都戴着帽子,系着围巾,裹紧大衣快步走着,恨不能立刻到家,感受着家里的温暖。
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地站着,脚边放着蔺瑾谦命人为她准备的行李箱,雪花夹着细细的雨丝冷冰冰地打在她脸上。
是那样的冷。
但是她避无可避。
因为她不知道要去哪儿避,往来的人心中都有明确的目的,熬过这一阵子的寒冷,就可以在温暖的港湾歇脚,她却没有。
有人上前来,用地道的伦敦腔询问着她什么,她晃神,没听清楚,只能捕捉到一两个关键词,她没有搭理。
“ada”他们好像是这样称呼她,极具绅士的礼貌称呼,可她偏执地认为ada是对上了年纪的女士的称呼道她看起来很老吗?
可她明明也才二十出头啊!
“太太。”
“太太。”
耳边又有人在呼唤,好似那时的“ada”,穆黎转过头去,瞧见罗赫诚恳的眼神。
他对她说:“太太,车子在那儿停着呢,上车吧?”
“where-are-you-gog,ada?i-can-give-you-a-ride”
“i-wanna-go-hocan-you-take--ho?”
她想回家,这么多年以来,她只有这一个心愿,不管过了多久,她都是一样的回答。
哪儿都不去,只想回家。
回家有母亲蒸好的紫米年糕,有养父从荷花塘里打捞来的清香鱼儿,还有阿明悄悄采摘的朵朵莲蓬……
那是她的家,是她一直想回去的家。
“太太?”耳边又响起罗赫的低唤,穆黎转过脸去,静静地凝视着他隐约焦急的脸,“罗特助,
你还记得当年你送我去机场时,问我的问题吗?”
罗赫心中一惊,方才他才想起,又怎么会不记得?只是不知好端端地提起那一茬做什么?
掩埋下担忧,罗赫点了点头,“记得。”
“那你记得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您说……”罗赫迟疑,有些难以说出,可接着穆黎却已一字不差地道出:“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罗赫垂眸,暗暗地叹了口气。
又听到她忽而女声轻扬,却又倍加苦涩地说道:“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不是我不要了,而是我要不起了,没什么我还能要了。”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您还有大少”硬生生又吞回了肚里,罗赫皱紧了眉头,却是无言以对。
穆黎举步向前走,迎着风,向着小区前方的空地走去,她的声音吹散在风中。
“母亲走了,穆家败了,阿明也不知去了哪儿,短短的这一生,却也像是碌碌一场到头空,你说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母亲,你告诉我,好吗?
下雪了,妈妈,你在天上看到了吗?小镇的冬天从不下雪,依旧是暖意洋洋,你说你最爱大雪纷飞,说那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宛如童话,如今,你还喜欢吗?
倒映在玻璃窗上的眸子愈加暗沉,目光随着那抹身影的移动而移动,车外的世界雪花飞舞,从柳絮大小的碎片变成羽毛般飘落,渐渐掩盖了细细的雨丝。
容城的雪一贯如此,从默默无闻到掌控全场,不过眨眼之间。
只是迎着风雪的那抹身影要走向哪儿去?她那茫然凌乱的步伐,又透着格外的坚定,一如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
她这些年在英国过得很艰难,他都知道,他让罗赫定时汇过去的钱,她一分不动,实在揭不开锅,宁愿和同学导师借也不肯,等拿到打工的工资再
归还,也不肯用他汇过去的。
每逢冬季,她就会像这样,独自走在伦敦的街头,迎着风雪,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
五年来,他从没去过英国,也没到过伦敦,关于她的一切,他不敢去问也不能问,但罗赫多少知晓他的心思,会透露一些给他。
如今在看到她这样,他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伦敦的街头,她只身行走到白雪的画面。
“太太!”
思绪渐行渐远中,前方陡然传来罗赫一声疾呼,蔺瑾谦猛地回神,却见那抹身影迎着风雪倒了下去!
他几乎就要拉开车门,可手掰动车锁时,眼见了罗赫飞快跑过去将她扶起,他又硬生生止住了所有动作。
白雪飞舞着,罗赫抱起穆黎,快步走到车子旁,后座的车门打开,他倾身将穆黎放了进去。
她已昏睡不醒。
“怎么回事?”蔺瑾谦凝着她冰白的小脸,拧眉沉问。
罗赫如实说道:“太太应该是太累了,这一天之中发生了诸多变故,她很难承受得住。”
蔺瑾谦轻轻揽起穆黎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她浑身僵冷,脸上没有血色,就连垂落的双手都是苍白的,手背青筋透出。
罗赫坐进了驾驶座,发动了引擎,调转方向前,他犹豫着终是说道:“太太晕倒前说,赵女士没了,穆家也败了,就连秋明都不知所踪,短短这一生,不过是一场碌碌到头空,她问我,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那凝着穆黎冰白脸颊的眼一刹那暗潮汹涌……
……
黑暗中又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缓慢而坚定走到她面前,他的气息温热,贴在她耳边,他的双手冰凉,覆在她的肩头。
“花开了,小优,你看到了吗?”
不,她不是小优!阿胜,你在哪儿?
“我们去看满山花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