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接连的“知不知道”让穆黎凝神,已然不会思考,混乱之中,她想到刚才彭瑜打来的那通电话,也是漫天怒火地咒骂。
一瞬间,她明白了彭瑜的怒火,明白了何谓“穆家垮了”。
穆黎无言以对,她从未把自己当作穆家人,不,不是她从未,而是从来没被。当初刚回穆家时,她既紧张又期待,好不容易盼来的父亲,眼看着家庭就要完整,不想到头来只是一颗棋子。
她,穆黎,虽然冠着穆家的姓氏,却只是穆家的一颗棋子,从未被当成穆家的一份子。
试问,穆家垮了,穆德忠被检方带走,她能有何感想?
命运是不公的,她这一生才过了短短二十来年,却历经坎坷,让她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女孩儿变成了心怀怨恨、心理扭曲的怪物。
但命运又是公平的,恶人终有被惩罚的一天。
“阿黎?”长久的沉默让蔺易胜心惊,穆黎的反应已超过了他的认知,她怎么能如此镇定?
理清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穆黎只是淡淡回答:“阿胜,凡事都有因果,善恶终有报,既然做错了,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蔺易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善恶终有报?阿黎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记忆中那个善良的女孩子,在者荷小镇最受人喜欢的姑娘,怎么能这样冷漠?
听得彼端再没有动静,穆黎也不想继续说下去,便说道:“没事儿的话,我先挂了。”
“阿黎!”蔺易胜又是急呼,“其他的你不关心我也不关心,但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你问。”
“你和大哥,你们之间要继续下去吗?”问题问出,又仿佛觉得越了界,蔺易胜又补充说道,“我知道,你回
来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了离婚,是因为月姨的遗愿才留下,如今遗愿完成,这场婚姻你要怎么办?”
穆黎沉默了,望着绿色不再的庭院,尤其那颗独木成林的榕树下,那冰冷的石桌石椅,她的眼前不知为何浮现的是蔺瑾谦静坐在那儿泡茶的景象。
而她的心中还是一片茫然,该如何回答?
“阿黎,你犹豫了吗?”蔺易胜又是问,“我知道,他已经拒绝了和凌家的联姻,起初凌伯父还追究,想要个答复,现在也没在闹,说是凌姝愿意,阿黎,这样的话你是犹豫了,是吗?”
穆黎仍是不语。
“我一直都记得再次见到你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说,你在等我,可始终等不到,最终等来了蔺瑾谦,每次回想到这些话,我总是害怕。”
“害怕你已经放弃了我,可我始终都记得你,记得曾经我们一起的快乐时光。所以,阿黎,当初是我无能,才听从家族安排离开,让你嫁给大哥。”
“只是现在,我有能力了,我可以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和想法,坚持自己所想,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你的想法。”
惦念不忘是困在过去最大的绊脚石,穆黎都懂得道理,蔺易胜怎么会不懂?犹记得他是那样的聪明,如今却执迷不悟。
穆黎叹了一口气,将话说到绝境,“阿胜,我与蔺瑾谦如何,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我和他不管是做一辈子貌合神离的夫妻,还是解除婚姻关系,各走各的路,都与你无关。”
“即便离婚,我也不可能再与你有交集,你别忘了,你如今是蔺家的继承人,你还有和陶小姐的婚约,将来还要掌管整个蔺氏,你不可能和我再有关系!”
“我可以去退了和陶家的婚约!”蔺易胜说得
亦是决绝,没有任何的迟疑。
穆黎仍是叹气,“阿胜,执迷不醒又是何必?你的母亲为了让你成为继承人,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你这样一闹,会辜负了她的期望。”
“谁又来考虑我的期望?”蔺易胜低喊,声音是那样的痛苦,“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继承人,要接管蔺家!以前是我小,看着大哥作为继承人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我便羡慕,发誓要成为那样的人。”
“可要得到尊重并非只有成为继承人这一样!阿黎,我不是执迷不醒,而是此时才彻底醒悟,当初是我不懂什么才最重要,现在我懂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轻轻地问,问得小心翼翼,满怀期许,仿佛是在害怕声音稍微大了,会让她反感从而拒绝。
可不管怎样,穆黎都是拒绝,这一次,也是一样,“阿胜,请你明白,我们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并没有责怪你,但事实就是如此,在你离开,在我嫁给你大哥的那一刻,我们就永无可能!”
这一声断绝情意的话喊出,蔺易胜再没有了声响,电话的那头异常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穆黎反而有些余悸,她始终记得那个少年翩翩的风姿,阳光的笑脸,又如何忍心看他难过,他们之间有的是最干净最纯粹的情感和回忆,她又怎么忍心看他难过?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听到那边又传来他低低的话语,喃喃着,自怨自艾着——
“阿黎,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这些年来,我始终记得在者荷小镇见到你的第一面,初来乍到的我对周围不熟悉,你带着我去买药。”
记忆被勾动,飞往了十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
穆黎一如往常守在客栈
,夏夜总是雨水多,但每次雨过以后,荷花一朵又一朵次第盛开,她每天都会帮忙守到十一点,等母亲辅导完阿明做作业,就一起关门停止营业。
那一天晚上,有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即便是下雨的夜,昏暗的光,他的衣服都能白得透亮。
可他显然不是来住宿的,他的脚步那样迟疑,甚至有些胆怯,他慢慢地靠近,站在柜台前,小心地问道:“你好,请问哪里有药店?”
他们的相识便由此开始,犹如那一晚的雨,来得突然,来得凶猛,但去得也匆匆。
“但我更后悔认识你,因为认识了你,我才会再回到蔺家之后变得侃侃而谈,才会在大哥问起我过得如何时,忍不住和他分享在小镇的点点滴滴,忍不住说起和你的那些快乐时光。”
“如果我没有和他说起,他就不会去小镇,不会见到你,更不会去查你是谁,那么,你永远都会留在小镇,穆家不会因为大哥的提亲去把你接到容城……”
那轻如羽毛般的话语,轻轻落在耳膜,却在心鼓上擂击重音,雷鸣一般的声响在身体里回荡。
穆黎久久不能回神。
彼端蔺易胜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宛如一具空壳立在庭院里,冬日的风呼呼吹着,时轻时重,像婴孩的嘤咛,又似狂风的呼啸。
蔺瑾谦……他去过者荷小镇?
难道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梨花溪?不是在后院那火红似海的玫瑰花田前?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醒悟,明白那一句“以后,你安心地留在这里,我会好好待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认识她!
“太太,太太?”不知何时到来的家佣站在穆黎身旁,一遍一遍轻声低唤。
穆黎终于回神,抬眼
一片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家佣微微一笑,礼貌地问道:“太太,您在和谁打电话呢?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也不见你说话?”
穆黎也是对她微微一笑,看也没看就把手中的电话挂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原来是这样。”家佣应道。
穆黎又问她,“你找我有事儿吗?”
家佣立刻想到了正题,神色瞬间变得严肃,“大少请您去书房呢。”
“不是有客人在?”
“四少刚走了。”
穆黎定了定神,原来是蔺寻泰走了才来请她,看来蔺瑾谦并不打算隐瞒她,可又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蔺寻泰的面说的?
压着疑问,她敲开了书房的门,只有蔺瑾谦一人在内,他站在窗前,窗户是敞开着的,冬日的冷风从窗户灌入,他却屹立不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只是静静望着后山的枯景。
虽有冷风灌入,书房内却还弥漫着淡淡的烟雾的味道以及近乎消散不见的茶香。
穆黎走近,蔺瑾谦回身看了看她,眼神是一贯的冷淡,复又转过身去将窗户关上,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穆黎接过,茶水的温度透过紫砂茶杯传到掌心,越是温暖越是让她看不透。
“坐吧。”蔺瑾谦温温开口道,自己也在茶桌旁坐下,“有些话我想对你说清楚。”
“是和穆家有关的吗?”穆黎直接接话问,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顾及隐藏的。
蔺瑾谦有过一秒的怔然,接着也就明朗了,他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是穆家的人打来质问你,还是阿胜打来告诉你的?”
这回换穆黎愕然,他怎么能猜到?
“我看到你在庭院里站着讲电话,站了许久。”蔺瑾谦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淡淡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