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躺在地板上,望着吊顶的浮雕,将《心经》前半部分背诵出来,“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沉默不语,忙于“解救”我的双腿,偶尔会感觉他的指尖在小腿肌肤上轻压,接着传来微妙的酸胀感,瞬间又消失,有些时候的感觉很难描述,总之很舒服。
“我叫你戒尘,你叫我冬冬,好不好?”我把玩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商量,“不想跟戒尘这么生分。”
他依然不吱一声,我转了一下脖子,眼神也向下移动,好不容易看到他,他却置若罔闻。
“你,哎啊……”痿痹感减轻后,肢体稍稍灵活,见他无动于衷,我忍不住动弹,我一动,下针位置也移动,穴位不对,一针下去肯定疼痛。
“你别调皮了,免得受苦。”拔掉针,皮层破了,渗出一点血。戒尘拿来纸巾擦拭,动作温柔,面色谨慎,我看得入迷,使坏的心思反而被助长。
“好痛。”其实早就不痛,可是看他紧张我,我心里的莲花被他灌溉。
“还是很痛?”戒尘心头凝重,不对,又尝试轻压穴位四周,“不应该如此,贫僧再施针试试。”
抽出一根细针,我吓得别过脸,“能不能不施针,戒尘师父按压的时候也很舒服。”
“阿弥陀佛,贫僧不能一直按压施主的小腿。”
“可是刚才扎出血,我害怕。”
“施主不要乱动,贫僧会格外小心。”
我点了点头,戒尘又重新施针,我望定戒尘的侧颜,轻笑地说:“戒尘师父如果不出家,开个中医馆也是挺好的。”
“贫僧略懂皮毛,若是开馆治病,恐怕会耽误病人。”
“那你……”我想问又不敢,可是话到嘴边,随时有可能蹦出,倒不如问个明白,心里也好有个打算,“戒尘师父有想过还俗吗?”
戒尘将针头捻转入内,听到我的问话,他半天没有回复,过去片刻,
戒尘将腿上的针一一拔出,这时,他淡然自若地说道:“贫僧从未想过还俗,贫僧生来就是出家人。”
哪有人生来就是出家人,这借口听来有些刺耳,不,是刺心。眼看最后一针拔出,我心里这根针反而越扎越深,跳动时,针刺的感觉影响了呼吸的顺畅。还没开始就结局,梦碎了,一跤跌入万丈深渊,一直堕落,足不接地。
“冬冬,冬冬……”有人唤我,但不是他。
门口出现了荣少,他遥控轮椅进入游意轩,戒尘站起,绕过案几走近荣少。
“戒尘。”荣少合十施礼,随后又道,“戒尘,我听说冬冬犯了错,您在处罚她。”
“阿弥陀佛,贫僧略施惩戒,不过冬冬施主已经知错。”
我爬起来,双腿早已恢复知觉,“既然冬冬已经知错,那我是不是可以带她回去杏林园?”
“随时都可以。”戒尘让出位置,荣少滑动轮椅向前,微笑说,“陈姐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
走一步,瞥一眼,心一紧,各种心绪悠悠忽忽,千回百转。
“肚子肯定饿了吧。”荣少牵住我的手,关心地说,“我们回去杏林园,我还有话跟你说。”
我转身,颔首施礼,“多谢戒尘的教导,冬冬铭记于心,剩下的经文,冬冬会抄写完,不过时间会用得久了,可是我说话算数,一定不会敷衍戒尘,更不会敷衍佛祖。”
“阿弥陀佛。”戒尘至始至终都垂目,不愿直视我们。
我推着荣少的轮椅,和他一起离开了落梵居。我知道荣少一直在说话,可是我恍恍惚惚,根本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荣少很少外出,对外界的事情,大多都来自网络上的报道,因此,荣少也看到了那则视频,他还说,最近荣庄外面有蹲点的娱记,这是令荣庄最厌烦的事情。
“既然他不需要返回寺庙,就应该还俗接下荣氏的产业。”几乎每天都有宗族的人轮着来做说客,不怕荣庄的人生厌。
“上次在葬礼上,我就想找你们好好地
谈一谈,可是担心释华大师不同意,所以不敢多嘴。”喝了一口水,荣爷爷的表兄说道,“陆媛,你是做母亲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阿雁商量,这么一直拖着,像什么话。”
“已经想办法了,我心里也有了人选,可是秉尘不肯近女色,更加不肯还俗,我作为母亲,也无计可施。”
“我看电视里面不是有下药吗?”
“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怎么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二太忍不住驳斥,“你们别忘了,还有荣少,我跟秉尘深谈过,他之所以继续留下来,也是想看着荣少独当一面了再上山修行,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说了,秉尘的使命就是出家,如今我们逼他还俗,岂不是违背了老爷子的意愿?”
家庭会议出现分歧,荣少带着我旁听,我本来昏昏入睡,可是听到他们谈起戒尘的去留,我便来了一百个精神。
“我现在正在尝试自己处理公司的事情,二太安排了易先生给我指导,不懂的地方,我会听取他们的意见,等到假肢手术完成,我想我会去公司上班,在易先生下面做事,你们根本不必操心。”荣少信誓旦旦,他变得不再排斥商业活动。
“荣少如果能够跟大哥那样能干,我们当然放心。”长辈们还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总觉得荣诗妍在荣氏掌权不够靠谱,他们宁愿寄托于一个出家人或者一个身体有残缺的男人。
“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安排荣少和冬冬的婚事要紧,结了婚,生儿育女之后,人也成熟很多。”二太冲着我眉开眼笑。
“我,我们不打算结婚的。”趁大家都在,我也打算说个明白。
“冬冬,你送荣少回房间休息。”我的意见直接被无视了,并且外婆一心却想支开我。
“大家今天要说清楚。”我激动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所有人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好像我是个小丑,在他们面前表演一场可笑的戏码。
“冬冬,我有话跟你说。”荣少自己打开了房门,控制轮椅滑到门
口,我走过去,带着情绪用责怪的眼神瞪视他,我们离开房间,在电梯口又争吵起来。
“我就是太心软,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你们会讲道理。”
“我们的婚事本来就是半公开,现在你说不嫁,人家怎么看你,怎么看我,怎么看荣庄?”
“你以前为什么不这么想?”
“我现在是个废人,受够了招人白眼,你如果悔婚,媒体怎么说?”
胸口堵着一口气,闷得慌,突然电梯门打开,我们看到小凤蹲在里面正在打扫,同样见到电梯口的我们,小凤觉察气氛不对,赶紧关上电梯又马上下楼。
“当你只想到活在他人眼中的自己,那么你这一生也只能在他人眼中周旋。”我几乎复制了戒尘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是你们逼我的。”
“不,是你逼我。”荣少目光如炬,深邃阴冷,“是现实逼我们低头,我不能成为荣庄的笑话,我不能辜负爷爷,不能继续无知,我既然是荣庄的人,就应该接受肩上的重任,为了这一切,我失去一条腿,失去自己的理想,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了我?”
我闭上眼,不想看他的自私,我理解他的变化,理解他害怕什么,可是我不认为必须要牺牲我才能扫清他身上的耻辱。
“话不投机半句多。”电梯再一次运行上来,我独自一人踏上去。回到自己房间,萌萌跟着也进来,她见我又在收拾衣服,知道我又要搬走。
“姐,怎么回事?”
“萌萌,姐再也呆不下去了,我真是大笨蛋,就不应该回来。”
萌萌拉住我的手腕,“听说你伤了人,二太他们处罚你了?”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听姐一句忠告,开学以后搬去学校住,千万不要住在这里,还有……”我煞有其事地说,“外婆的话,也不一定要全听,她被荣庄洗脑了,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外婆怎么会不管我们。”萌萌咕哝地说,“姐,你是不是不愿嫁给荣少爷?”
“你还小,不会懂。”我将衣服叠好。
“我当然懂。”萌萌坐在沙发上,摇晃双腿,不安好气地说,“你是看到荣少断了腿,所以嫌弃了对不对?”
我一怔,扭头看着她,“谁愿意嫁给残废,就是给再多的钱,那也是一辈子的负累,可是姐,你在我心目中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你还是跟其他女人的想法一个样,其实我觉得……”
“你闭嘴。”我愤愤地打断她,“我为了你跟外婆闹翻,为了你反反复复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就这样报答的我?小心外婆让你嫁给荣少爷。”
“嫁就嫁,我就不会嫌弃他。”
我掐了一下萌萌的小脸蛋,恨铁不成钢地切齿,“你还是个孩子,马上要读大学,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如果嫁到这个家,一辈子就完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说着,我将行李箱盖上,顺便掏出手机打给吴昊哲,我让他帮我买一张火车票,我打算连夜逃走,越快越好,此地不宜久留。
“你跟外婆说,就说我回去要照顾爸爸,让她死了这条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走了之的后果?”
“戒尘师父说过,种恶因就得恶果,这是他们自找的。”丢下这句话,我马不停蹄地赶赴火车站,我还是按照以前的性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等风声过了再联系。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是最后一次任性,因为他们也开始对我来真的,而不是说说而已了。
到了火车站,吴昊哲给我送票,跟来的还有小樱,虽然两人见面还有赌气的成分而不愿说话,可是我看得出小樱对我的担心,所以进站前,我回身对他们展露了久违的笑容,既然戒尘没有责怪我,我何必要对小樱生恨。
“冬冬,小心。”小樱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回荡,而下一秒钟,我腰间一阵强烈的电流即刻蔓延全身,顿时,四肢发麻疼痛,接着我被拥挤的人潮围住,这群人不为赶火车,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强行将我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