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梅买了一兜苹果，骑着自行车来到县一中的时候，落日收起了最后的一缕余晖，整个校园渐渐安静下来。
教室里已经亮起了雪白的灯光，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准备上晚自习了。老师也走进教室开始辅导功课，偌大的一个校园很少有人在院里走动。
晓梅推门问了几口教室才打听到了云秀所在的班级。云秀从教室出来见了晓梅，像见了久别的亲人，表现得格外高兴，她没想到晓梅姐会真来学校看她。
“姐，你咋来了？”
“我说过要来看你的，哪能不来呢？”晓梅微笑着将一兜苹果递给云秀。云秀接过苹果说：“晓梅姐，外面冷，咱到寝室说话去吧！”
晓梅听了，这才看清云秀上身没穿棉衣，只穿了三四层褂子，且参差不齐，很是寒酸，心想，崇高这家伙领着工资，却一点也不关心小妹，立冬节气已过，也没想着给小妹添件衣服。云秀见晓梅不作声，问道：“姐，咱们走吧！”
“不了，姐跟你说几句话就走，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不习惯不都得在这里嘛！”
“学校生活是苦些，但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苦点也不怕，俺已经习惯了。”
“妹，这是粮票和钱，你多买点细粮吃，不要老是吃粗粮，姐明天再过来，给你买一身棉衣棉裤，天冷了，别冻着，一定要穿暖和，吃饱饭。”晓梅说着将粮票和钱递到云秀手里。云秀推脱着说：“姐，三哥已经给过我了。”
“你哥是你哥，我是我，快拿着。”晓梅拉住云秀冰凉的手，硬将钱和粮票塞进她手里。云秀推脱了半天，最后只好收下回了教室。
从学校出来要路过铸造厂，晓梅犹豫再三，还是神差鬼使般地走了进去。崇高正在宿舍里围着被子看书，听见敲门声，立刻将书塞到枕头底下，打开门一看是晓梅，有点喜出望外，问道：“哎呀，你，你咋有空来了？”
“俺去看云秀了。”晓梅说着走进屋里。一边脱外套，一边看了看崇高简陋的卧室。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张双人床。眼下，她只能迁就着坐到床上了，因为那条板凳已经坏了，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崇高看她坐下问道：“你咋想起去看云秀了？咋没来叫上我，咱们一起去。”
“你是咋当哥的？天冷了，也不想着给妹妹买件衣服送过去，我们在外面略站了一会儿，就见她冻得发抖，手也冰凉。”晓梅一坐下来就开始数落他。崇高这才突然想起来说：“哎呀，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真给她买了毛衣和毛裤，没想到天会冷得这么快，明天一定给她送过去。”
“这才像个做哥哥的样子，明天一准送去，别再忘了。”
“忘不了，你去不？”
“我也想给云秀买身棉衣棉裤送过去，但我在厂门口等你。你这破地方，我真不想来，一是你这里拾掇得像猪窝没处坐；二是恁厂里的那些破工友，一个个色眯眯的，没一个好人，鬼才愿意碰见他们。”
“那你今天咋来了？”
“我只是路过，想看看你这坏男人。”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谁爱你？”
“你啊！”
“哎，看啥书呢？神神秘秘的，俺一来，你藏那么快。”晓梅其实早已隔着门缝看见崇高藏书，说着便从枕头底下将书掏了出来。只见那书没有封面，也没有扉页，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崇高见晓梅翻出了书，便笑着说：“这书可是好书，第二次握手，张扬写的。”
“啥张扬李扬的，俺可没听说过，还第二次握手，第一次握手是在啥时候？这人都忙啥呀，连握手这么简单的事都顾不上，真是让人难以琢磨。”晓梅似笑非笑地说了一通。
“切，”崇高撇嘴挖苦道，“亏你还是高中生，咋没文化呢？白上这么多年的学，握手自有握手的故事，听俺给你讲讲吧，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得得得，该不是那类坏书吧！”晓梅见崇高藏得那么快，自然想到不是啥好书，“你们这些坏男人，就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不不，你放心，这绝对是本好书，是写爱情的，你听我说——”
“呸，你也懂爱情？”晓梅一听与爱情有关，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男人们喜欢看的书，指定不是啥好书，突然想起了上高中时，男生们相互传抄，又禁止给女生看的那个手抄本。
崇高有点不乐意了，劈手夺过书说：“你才不懂爱情，告诉你，这绝对不是‘少女之心’之类的黄书。书中男女主人公从初恋分手到再相见，三十年间一共才握了两次手，真的好感人，我都被感动得流了眼泪。”
“你还会流眼泪？”
“真的，骗你是小狗。”
“这么感人啊！那好，我也拿回去看看，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这么邪乎。”晓梅说着又要给夺回去。崇高连忙护住书说：“不行，不行，我正看得入迷，还没看完，你千万不能夺人之美啊！”
“我要是非要拿去看呢？”晓梅耍起了小脾气。崇高一脸坏笑地说：“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今晚你就别走了，咱们一起看，有些字，我还不认识，你给我读读。”
“你要这么说，我这就走。”晓梅说着将书夹在胳肢窝里站了起来。崇高连忙拉住她胳膊说：“哎呀，你别走啊，咱好不容易凑在一块，话还没说几句，咋就走啊？”
“你要再胡说，我就走。”
“那咱俩好好说话，行吗？”
“咱俩有啥好说的。”
“哎，你是不是想我了才来的？”
“谁想你了，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了？无情未必真豪杰，这可是大文豪鲁迅说的，你看，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崇高说着翻开书的背面，指着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说。晓梅看了一眼，果然有一行小字，下面写着鲁迅的名字。晓梅又看了最后一页，两段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相对无言”——是的，他俩都没有流泪，只是在无声中
相互注视，默默地把双手伸给对方；也许，在那充满憧憬、期
待、寻觅、彷徨、迷惘、痛苦和绝望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的眼
泪早就流尽了吧？剩下的只是无言和沉默，只有两双手紧紧地、
久久地相握……
握手，是人们生活中发生过千千万万次的寻常事情。但对
苏冠兰教授和他的琼姐来说，却是例外，他俩之间，一共只有
过两次握手。然而，却是那种让两颗心脏一齐振动，让两个灵
魂一起燃烧的握手。第一次发生在他们的初恋时节，那是一九
二九年夏季，在古城南京的火车站。那时的他俩，都还是翩翩
少年；那时的他俩，怎么会想到啊，他们的第二次握手，竟会
在整整三十年之后！
晓梅看了这两段文字，突然有了一种阅读的欲望。她本没想真的拿回去，而夺人所爱。现在却真想拿回去读一读。崇高悄悄挨她坐下，用手揽住她的腰。晓梅则趔着身子用力拨开他的手说：“哎呀，你，老实点。”
“哎哟！”崇高轻轻叫了一声。晓梅惊问道：“你的手咋啦？我看看。”
“受了点小伤。”崇高伸出右手，只见他手腕红肿，上面贴了一贴膏药。晓梅心疼地抚摸着他的手腕问道：“疼吗？”
“又不是伤在柳树头上，你说呢？哎哟，你轻点。”崇高又轻轻叫了一声。男人有时在女人面前撒起娇来，也是蛮可爱的。晓梅轻轻揉着崇高的手责怪道：“你就是不听人家的话，咋能这么不小心啊！”
“没事，我又不是泥捏的，你别心疼了，走，我送你回去吧！”
“你，手能骑车吗？”
“骑车载你，不在话下。”
二人从厂里出来，外面已是星光灿烂了。远处的广播喇叭里隐约传来了李光曦的歌声，优美的旋律在空中回荡：
美酒飘香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时刻永难忘,
杯中撒满幸福泪。
……
一路上，俩人说了许多悄悄话。晓梅搂着崇高的腰，将头轻轻靠在他厚实的后背上，说道：“咱结婚吧，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咋？熬不住了。”崇高蹬着自行车，听得心里甜丝丝的，“亲爱的，那就结吧，结了，咱们就能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