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组那天,尹棘起得很早。
出门时,天刚擦亮,白日渐长。
她走到通勤必经的窄巷,仰起头,看太阳从高楼夹缝中缓缓升起,边缘的光焰,正撞碰城市天际线,使交接处染上明透的橙。
章序有派专车送她到影视城。
尹棘拉开车门,坐稳,伸手去系安全带。
司机示意她看后座,笑说:“没吃早餐吧,小序特地托他助理王鹏给你买的。”
尹棘顺方向去看,旁边的座椅放着一个椰叶编织包,很大,菜篮子的形状,用手掀开,发现里面装了两个牛皮纸袋。
是她喜欢的那家面包店的贝果,全部口味都有买,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瓶鲜榨橙汁,一杯微热的馥芮白。
章序还记得她的喜好。
因这件小事,近来的酸涩终于转淡。
他还是在意她的。
尹棘露出微释的笑意。
刚认识那阵儿,章序前前后后,送了不少奢侈品,带logo的,包装袋橙黄,有的抵她半年工资,有的能买一辆车。
她尽数返还,从没收过。
跟他交往,不图什么,只是喜欢他这个人。
她从没对章序说过。
其实,她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从她十三岁开始,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女时,就喜欢他了,虽然,那种喜欢,不完全是对异性的恋慕。
章序比她大七岁,步入二十岁的门槛后,已经在演艺圈崭露头角,在不久后,还被提名了戛纳,身价暴涨。
她自知,她的那些喜欢,微不足道,卑如泥草,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从不缺乏别人的关注和仰慕。
知道章序这个演员的契机。
还是因为他的父亲章远光,那几年,媒体对他的评价,大多尖酸,他难免会被罩上星二代,资源咖这类的称呼。
直到看了他主演的那部文艺片。
深秋,芦苇荡里,强风吹拂。
那个拥有成熟灵魂的复杂少年,独自走在湿野的泥地,他的指尖,掠过肆意起伏的棉絮,突然一顿,不知是不是被划伤,眼角泄出淡淡的脆弱感,却遮掩不住潜藏的仇恨。
尹棘的心灵被深深触动。
章序举手投足间,毫无表演痕迹,风格细腻,十分自然,仿佛就是电影中的人物本身。
她终于意识到,媒体对他的了解,是片面的,也是带有偏见的。
自那之后,她开始关注他。
即使在他或是设防,或是拘谨的采访中,她也能够透过某些话语,窥见他强烈的意志,和隐秘的欲望。
他想要破除他父亲带给他的,那如枷锁般,束缚他的光环。
他有顽固的野心。
从他的身上,她敏锐地捕获到,同类才会拥有的,那相似的需索,于是,她悄悄许下心愿,希望章序,能成为比章远光还要出色的演员。
她想亲眼见证,章序迎来属于他的荣耀。
也天真地期待过。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成为和他一样顶尖的演员,但家里发生变故后,她舍弃了曾经的梦想,不敢再抱任何奢望。
只能默默祈祷,她的影帝,能够永远都走花路。
章序是她无法实现的美梦。
即使,在机缘巧合下,成为了他的恋人,她还是常常觉得,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章序有两个司机,送她的司机人近中年,气质沉稳,跟了他好多年。
尹棘随便挑了几个贝果,递过去:“这还有好多,你要是没吃早餐,待会儿也吃一些吧。”
“我吃过了。”司机笑着拒绝。
或许是人相处久了,性格也会相近。
同章序一样,司机的态度温和客气,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车很快驶到主路。
道很宽,南北走向,两侧槐杨浓绿,夏日柏油地散出浓烈化工气息,大都市生活节奏快,这个点儿,就能感受到车流如梭。
尹棘看向窗外,咬开蓝莓贝果,揉发的面团很劲道,口感扎实,果干却偏酸。
咀嚼慢下来,她忽然后知后觉——今天是她进组当替身的日子,章序选在这天送她早餐,倒有些求人办事,陪上谢礼的意味,这让她心情闷涩,连带着,嘴里的面包也味同嚼蜡。
尹棘低下眼眉,很快调整好状态。
饭要吃饱,钱得挣到,既然选择接受这份工作,就要好好去做,不能因为恋爱的苦恼,耽搁正事。
一小时后,顺利抵达影视城。
下车,关门,负责的场务找到她,人挺和蔼,边交代注意事项,边带她往影棚走。
尹棘仔细听,认真记,来的路上,她有悄悄告诫自己,做好替身演员的本职工作,不要动别的绮念。
但当双脚踏入影棚的那一刻,心脏突然怦怦跳,频次加快,重而有力。
尹棘攥紧双手,吐气,调整呼吸。
这感受似乎出自本能,就像鱼儿游进更广阔的海域,虽然紧张,但更兴奋。
继续往影棚深处走。
尹棘迈过推车的金属滑轨,有蓝衣人员同她擦肩撞肘,匆匆而过,他拿了个银色挡光板,飘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很晃眼。
抬手遮光,粗略看去,影棚被布置成她格外熟悉的剧场,黯红色的幕布,环簇中央的阶梯看台,若不是周旁架置的那些机位,补光灯,属实难分虚实。
收音筒恰好悬在尹棘头顶,调试的声音略微失真,透过石棉布,嘶嘶轻震。
场务问完进度,小跑过来,说:“还没布完景,过会儿我们再熟悉走位。”
尹棘点头:“好的。”
到了八点半,影棚布景完毕。
场务带尹棘回到拍摄地点,发现不用费心教,她一次就能找对所有走位区域。
“待会儿直接去化妆间吧。“场务语气惊讶,“你之前没演过戏吗?这学得也太快了!”
尹棘笑着解释:“可能是,我们舞者很讲究站位,一定要找准面对观众席的方向,所以学得快。”
“也对。”场务一拍脑门,“我之前陪女儿到国剧院看过芭蕾舞剧,你们舞者确实厉害,转完那么多个圈后,还能稳稳当当正对台前。”
尹棘态度谦虚:“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场务不无惋惜地说:“说句实话,刚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找你屈才了,毕竟你这长相,怎么看,也不像给人当替身的。”
尹棘温声回道:“但替身演员的工作也很重要,我会好好做的。”
场务手头要管的琐事不少。
聊完,匆忙去了别处。
尹棘刚要去化妆间,忽然用余光瞥见,观众席第一排的7号座位,躺了个剧本。
应该是某个演员遗落的。
封皮为淡蓝色,印着电影的名字《眩晕》,不厚,页边微卷,夹着几个索引贴,那演员应该写了很多备注,翻阅的痕迹很重。
尹棘只知道,章序投资的这部电影是犯罪悬疑题材,他在其中扮演一名命案刑警,女主演蒋冰嫣扮演嫌犯,是一名芭蕾舞者。
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剧本,对其余的情节、对白、人物关系一概不知。
按理说,她只是女主演的替身,影子一样的存在,只需完成指定的舞蹈动作,不该知道那些内容。
但就像受到某种未知引力的磁吸,尹棘忽然萌生出,想将它翻看的欲望,不受控制,走到那里,伸出手,指尖就要触及到折脊。
就在这时,尹棘看见一只偏短的胖手探来,动作很飒利,带起阵风,先她拿到剧本。
是章序的助理王鹏。
王鹏的语气有些生硬:“序哥让我来取剧本,你不用特地送了。”
“好的。”尹棘回道,“知道了。”
心里却有些疑惑。
章序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背词这件事,通常在家里完成,他从二十岁开始,就强迫自己,一旦进入片场,就绝对不会带台本。
疑惑的还有那些索引贴,和勾勾画画的痕迹,倒像是给别人做的教案,方便去讲解。
“等一下。”王鹏环顾四周,见工作人员离很远,压低声又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尹棘不解地看向王鹏。
王鹏身材偏胖,长相也很亲和,没什么攻击性,此刻的语气,却很尖锐:“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少在外人面前,跟序哥眉来眼去的,可别露了馅。”
尹棘沉默两秒,偏过头,不卑不亢问:“这些话,是章序让你跟我说的吗?”
王鹏心虚地说:“…那倒不是。”
“有什么话,你让他自己跟我说。”尹棘语气平静,但字字有力,“人不用亲自到,发条消息就行,你不用当我们之间的传话筒。”
尹棘顾及王鹏的面子,留有分寸。
话里话外却在说,她和章序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干涉。
她态度稍微强势,王鹏立即赔上笑脸:“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这里人杂,序哥虽然不是偶像,不指着立人设圈粉,但要是被曝出恋情,多少会受些影响的。”
尹棘跟王鹏接触过几回,知道这人多少是被娱乐圈的浮华环境影响了,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典型的纸老虎。
没再分他眼神,转身离开。
-
群演休息室。
化妆师小李拿起散粉刷,从尹棘的额头,眼睛,鼻尖依次扫过。
定完妆,小李说:“导演估计四五点才能叫你,你不用着急换舞衣,待会儿陪我去影棚看演员演戏呗。”
“我还是不去了。”尹棘温声拒绝,“导演也有可能提前找。”
“去看看嘛。”
小李年纪跟尹棘差不多大,生了张娃娃脸,很自来熟:“虽然蒋冰嫣在电影圈还不算大咖,但有章序在呀,他今天扮相超正,渣苏渣苏的。”
尹棘磨不过小李,只好答应。
其实她也好奇章序演戏时的状态,心里冉起了期待感,到了影棚,却发现四处硝烟弥漫,氛围格外紧张。
各方人员不知所措,看向舞台上的两个演员,直发愣,干瞪眼。
“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导演郑闯三十几岁,下巴蓄U型胡子,戴黑框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那把藤条编的导演椅上,穿衣风格挺有艺术家的雅痞气质。
郑闯是尹棘很欣赏的青年导演,才华横溢,特立独行,不愿逐利,从不涉足主流商业片,很有自己的风格。
之前拍的那部文艺片还入围了柏林影展。
蒋冰嫣用手抹眼泪:“您要是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别折腾人。”
“我这就叫折腾人了?” 郑闯被她这话惹恼,横眉冷对,“你思维要转过来,这可不是拍电视剧!拍电影就讲究个磨戏,这部电影还是文艺片,感觉不对,怎么往下继续?”
郑闯声音很凶,脾气火爆。
蒋冰嫣大概没见过这阵仗,急促调整呼吸,双肩发抖,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抽噎着,没再吭声,脸画了舞台妆,眉眼很艳丽,有自然娇憨,一看就是在温室长大,被家人保护很好的女孩。
女主演蒋冰嫣,比尹棘大两岁,曾凭一部古装剧走红,今年工作重心转移,开始接触电影资源,平时很有明星气场,在娱乐圈立的,还是冷贵千金人设。
尹棘没想到,她真实的性格,很孩子气,容易情绪化。
“别在这里哭,回去调整状态!”
郑闯没好气又说:“这么多设备架着,还都用的胶卷拍摄,一天大几百万烧着,因为你入不了戏,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我还没哭呢。”
章序似乎对郑闯的态度不满,语气微沉:“钱的事您不用担心,资金很充足,别把她逼的太紧了。”
“我这叫逼的紧?”郑闯气笑了,“今天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又不是没跟我合作过,我承认,我导的戏确实磨演员,但我对蒋千金已经很客气了。”
小李在一旁吃瓜,小声说:“哇哦,上来就撞见导演骂哭女演员的场面,刺激!”
尹棘却没有看戏的心思。
她忽然注意到,从侧面的角度看,无论是身形,还是脸部的轮廓,她跟蒋冰嫣都有八分像。
恍惚间,竟像在照镜子一样。
诡异的不适感像蚂蚁般爬满了全身,她纤瘦的背脊有些发痒,但无法伸手去挠。
这时,蒋冰嫣转过身,踉跄跳下舞台,朝她身后的安全出口跑来。
不过几秒,同她擦肩而过。
尹棘表情错愕,侧过身,看清她的正脸,但从正面看,她和蒋冰嫣完全不同,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蒋冰嫣不管不顾地离开后。
章序走到舞台边缘,撑着手肘,跳下来,似乎要追去找她。
男人也和她擦肩而过,表情格外冷淡,视线没在她身上停驻半秒。
仿佛她是一团隐形的空气。
即使知道在片场不方便,尹棘心底还是涌起了酸涩的失落感,她咬了咬唇,无措地看向他远去的背影,努力调解情绪,以免被人觉出异样。
郑闯站起身,将他拦住。
章序停步回头,影棚的灯光偏暗,他穿了身长款风衣,黑色,双排扣,或许是为了凸出刑警的人设,领口是微微立起的。
这种大廓形的风衣没双长腿撑不起来,但他身材比例十分优越,像刚从高定秀场走下来的男模。
郑闯的情绪平复了些:“我说小章,这戏我导,是因为欠你人情,但咱也不能硬捧,她太钝,真不适合这个角色。”
章序眼神冷冽:“您这意思,是想半道换人?”
“这才第一天,就这么多状况。”郑闯挺不客气,“不如再换个演技好的,现在也来得及,不耽误进展。我倒没什么,就怕瞎了手底下两个编剧的心血,磨那么久才写的本儿,就这么砸了,多可惜。”
“您放心。”章序的态度很坚持,“我会尽力带她磨戏,磨到您满意为止,她性格娇气,也请您别计较。”
章序说着您字,语气却没有商量余地。
郑闯不清楚他和蒋冰嫣的关系,但知道,蒋冰嫣即将和老东家解约,应该会签章序的公司,就算他们没暧昧,利益也将牵扯在一处。
章序近年势头强劲,父亲章远光再娶后,得以背靠原家这颗大树,手底下,签了不少当红艺人,早已是圈里不可摇撼的资本。
这部电影,摆明了是要捧蒋冰嫣。
章序对她期许很大,甚至还当了她的表演老师,没开机前,就带她磨了几节课。
但蒋冰嫣并不是这块料,撑不起这种类型的戏,表演方式还是旧一套,演惯了肥皂剧,表情压根经不起特写镜头的捕捉。
跟章序同框时,简直是两个画风。
郑闯在圈里是清流,但并非不知世故。
没办法,合同都签了,他清楚,如果得罪章序,以后的路肯定会被堵窄。
等章序离开,郑闯心底积着气,直想摔扩音筒,拿起来,刚要掷,还是忍住。
他颓然坐回导演椅,隔着喇叭喊:“把舞替叫过来,先拍她的镜头。”
顾不得多想和蒋冰嫣的相似之处。
尹棘赶忙去了休息室,换上舞衣。
回到影棚。
看见郑闯全副武装,换上辅助马甲,他在舞台架了台斯坦尼康稳定器,底座安有监视屏,即使长时间手持镜头,画面也不会抖动。
大概是想找找状态,干脆没用摄影师,准备亲自掌机,随便拍些画面。
他将镜头对准尹棘:“甭怕我,我不会轻易吼人,你放轻松些。”
“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她说。
郑闯问:“天鹅之死会跳吗?”
“会跳。”尹棘诧异地问,“但换的是黑天鹅舞衣,不跳挥鞭转吗?”
“是这样。”郑闯抬头,没再隔镜头看她,耐心解释,“这场戏呢,我准备让女主角穿黑天鹅舞衣,跳天鹅之死。”
尹棘大概弄懂了他的意图。
虽然不清楚剧本的走向,但她猜测,这场戏,应该是女主蜕变的节点,跳舞的场景,则带有某种隐喻。
又或是,这样的设定,代表了女主角的两面性,看来蒋冰嫣要演的角色很复杂。
郑闯今天一直没找到感觉。
状态不佳,灵感也阻塞,拍摄计划又被蒋冰嫣打乱,压根没指望拍到好画面。
仅是将这次拍摄当成实验,他没让场工打板,也没喊action,直接让人打开音响,放出圣桑的那首《天鹅》
郑闯扬了扬下巴,示意尹棘开始,随后低头,看向显示屏,边移动稳定器,边寻找最好的光影构图,停住,眯起眼,确定好焦距。
又将镜头慢慢拉近,对准她的身体。
尹棘身形清瘦,腰肢纤细,一高一低抬手位,仅用足尖支撑身体,核心力量却很稳。
有束光落下来,呈着九十度角。
她浴在这道光源下,微低头颈,向后伸展手臂,仿佛幻化成天鹅的形体,舞姿美感极致。
郑闯被她的舞蹈吸引,忽然有了些状态。
凝起神,将镜头对准尹棘的脸。
景深在变小。
尹棘身后的背景也逐渐模糊,虚化,她身旁并无打光师,周围光影呈现出柔和的湖蓝色,妆偏寡淡,骨相极佳,非常上镜。
那是很适合大荧幕的一张脸。
妈生感,留白多,毫无整容痕迹。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既清又灵,水雾般朦胧,仿佛正站在烟雨中,等待邂逅之人的问询,欲说还休的故事感。
眉眼流转间,有股坚韧感,不会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很有生命力。
郑闯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这个替身演员不仅美貌,有灵气,传递出的情绪还很有层次。
抛开肢体语言的表现力,仅是看她神态,那种不可言说的哀美,那种垂死挣扎的隐忍,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郑闯甚至觉得,这就是《眩晕》的女主角——穆烟。
她就是穆烟。
她从纸上,向他走过来了。
她是一体两面的黑圣母,拥有极强的同理心,柔弱温和的外表下,却是极端扭曲的性格,她冷酷,她偏执,为了复仇,不惜杀人,走上犯罪之路。
郑闯头皮有些发麻,如掠过一阵静电,从这个替身演员的舞蹈上,他竟然找到了,初次看文学剧本时的惊动和震骇。
乐音消失至无。
尹棘的身体慢慢前倾,垂颈伏地。
舞毕,她站起身,本想听候郑闯接下来的安排,却听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没人找你演过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