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身,照旧无事。在屋子里听丫头们打雪仗,只坐了一会儿,便又觉得困倦了。在一旁服侍的小丫头见状,笑嘻嘻道:“启禀君侯,今天外面送来了十几盆水仙,开得很是好看。奴婢拿进来,姑娘赏花好不好?”
我并不爱花草,然而也不忍扫她的兴,于是笑道:“也好。整日睡觉也是无趣。”
小丫头出门命人搬进五六盆盛开的水仙。一水的洒蓝釉花盏,碧叶金蕊,银根浸在清水中,疏朗而分明。或一株,或一簇,姿态飘逸清奇,一看便知是花匠精心调弄过的。我看了也不禁欢喜:“好香。我们家素来不莳花弄草,这花是哪里来的?”
小丫头笑道:“回君侯,这些水仙是信王府今天一早送来的,还有七八盆在外面呢。”
恰逢绿萼走了进来,闻言神色微变。我忙笑道:“果然是好。只是屋子里本来就暖,经香气一熏,难免又要犯困。”
绿萼趁机道:“姑娘若累了,还是好好歇息。花虽好,迟些赏不迟。奴婢扶姑娘上楼。”小丫头见绿萼面色不善,低了头不知所措。
忽听一阵脚步急响,小钱闪了进来,看也不看绿萼等人,只躬身道:“启禀君侯,信王来了,说是来探病的。此刻正在门口下马。”
绿萼蹙眉,掩不住憎恶的神色:“姑娘若不想见,大可推说身子不适——”
水仙的叶长而圆,姿态谦卑而柔软,像少女的手指,指尖上开出洁白灿烂的花。我点着叶尖笑道:“信王府送了花过来,信王又亲自来探病,避而不见太过无礼,道一句谢总归是要的。请信王进来。”
小钱应声去了。绿萼有些意外,却也不便在此刻追问,只道:“姑娘要更衣么?”
我一身白衣,身披重练,长发半垂,不饰珠玉。我一拂衣裙,依旧坐下:“不必了。这会儿去换衣裳恐怕也来不及了。”说话间听得高旸的脚步声,连忙起身迎接。
高旸一身淡青长衣,外罩灰白的暗花氅衣,广袖翩然,淡雅闲适。他一进屋,便看见一桌子的水仙花,目中露出喜色:“君侯很清闲。”看来这些水仙是高旸所赠,并非启春。
我用青玉长簪拨弄水中舒展飘逸的根须,垂眸淡然:“闲居养病,无事可做,打发辰光罢了。这花还是启姐姐送的呢,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高旸也不辩解,只笑道:“君侯喜欢便好。听闻君侯回府后旧伤复发,病势沉重。孤应当早些来看望才是,不想耽搁到今日。还请君侯恕罪。”说罢一揖。
我缓缓放下青玉簪,懒懒还了一礼:“新君初立,殿下政务繁忙,不敢烦劳。”高旸关切道:“君侯的身子可大好了?”
我叹息道:“‘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65]”
高旸又问:“一日饮食如何?”
我眼也不抬:“‘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66]。”
高旸一怔,见我通身雪白,如裹缟素,神色微有不悦:“先帝这一去,君侯便这般过不去么?”
弄花的右手一滞,我现出讶异之色:“如何过不去?玉机倒不觉得。”高旸面色发青,沉默不语。一时绿萼奉了茶点来,我连忙请高旸上座,又笑问:“启姐姐的伤好了么?如今可握得宝剑了?”
高旸饮一口茶,面色稍霁:“她身子强健,伤也好得快,如今还是每日练剑。”
我展一展衣袖,花香似粼粼水波,徐徐荡开:“那就好。启姐姐是为了玉机才受伤的,若伤了筋骨,握不得剑,玉机才过不去呢。”
高旸重重哼了一声:“有人敢在孤的家中杀人,实是胆大包天。她是王府主母,舍身搭救君侯,乃是理所当然。别说是君侯,哪怕是一个普通客人,也不当让他死在信王府中。”
这话未免太重,且连启春的名字也不愿提起,只以“她”代替,似有恼恨之意。或许启春借华阳长公主的剑来杀我,他并未与谋。只听他又道:“只恨孤当日不在府中,否则定不教君侯受这样重的伤。”
我垂头道:“殿下这样说,玉机无地自容。”
高旸忙道:“君侯放心,孤一定为君侯报这一剑之仇。”
我口角微扬,摇了摇头:“古语云,‘千人所指,无病而死’[67]。玉机做下的错事太多,倒也不欠华阳长公主这一剑。报仇不报仇,玉机并不在意,也请殿下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高旸先是意外,随即起疑:“君侯竟为华阳说情?”
我失笑:“殿下谬矣。华阳长公主既然预谋刺驾,殿下只管将她明正典刑便是。至于为玉机报仇,这却不必了。玉机怎敢为刺驾的逆犯说话?适才不过实言罢了。”高旸眸光一松,这才释然。我又问道,“不知太后会如何处置华阳长公主的同母胞妹祁阳长公主?”
高旸道:“祁阳年纪还小,过些年让她去回鹘和亲也就罢了。”说罢又笑,“君侯很关心她们姐妹。”
我扭着颈后的散发,淡淡道:“殿下又错了。玉机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国法何时得到伸张,报应几时来到。”高旸面色转白,眉心一耸,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只作不见,抬眸望一眼绿萼。绿萼会意,连忙从小丫头手中端过药,微笑道:“殿下恕罪,实在是喝药的时辰到了。”
高旸悯色顿起,神情柔和了许多:“请君侯先用药。”我告了罪,缓缓啜着药汁。绿萼又道:“太医说,姑娘喝了药,该多歇息,这样才能恢复元气。”
高旸静静听着,直到我喝完了药,依旧没有告辞的意思。我背过身去漱了口,这才问道:“多谢殿下来看我。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见教?”
高旸不答。绿萼会意,接了空碗和漱盂,躬身退了下去。高旸这才含笑自嘲:“我知道你不愿见我。若只为问你的病情,我大可问朱云,也不必在这里惹人厌。我来,是有事求你。”
他忽然换了亲近直接的称谓,我倒有些听不惯:“殿下言重了。但教玉机能力所及,无不应允。”
高旸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禁一怔:“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我想请你写一封信给昌王,让他立刻回京。”
我茫然不解:“昌王?恕玉机愚钝,皇太后一纸诏书,昌王不就回京了么?何须玉机托书?”
高旸摇头道:“皇太后已下了诏书,命他回京赴丧,昌王托疾不奉诏。”
昱贵太妃获罪,昌王高思谊恐牵连哥哥睿王与自己,故此心中犹疑,自然不愿回京。我笑道:“诏书都无用,玉机又何德何能?”
高旸道:“你曾舍命救过他,你的话,他必听从。”
我笑道:“殿下有命,玉机自当遵从。不知这封信要如何写,还请殿下明示。”
高旸道:“你只需说,昱贵太妃母子预谋刺驾,皇太后处置已毕,决不株连旁人。二来他为国戍边,立下汗马功劳,必定封官加爵,传诸子孙,世世不绝。”
我笑道:“殿下既这样说,想是知道昌王为何不肯回京。”
高旸道:“我自然知道。”
我嗯了一声,笑意柔缓:“那玉机斗胆请问殿下,倘若这一封信仍不能令昌王回心转意,朝廷又将如何处置?”
高旸默然,双唇抿成一线,目光发直,微有愠色。我示意绿萼换了一杯茶,随手签起一枚蜜饯,沉吟道:“若昌王不肯回京,朝廷会分出一两个军镇,归旁人调度么?还是派一位将军赍敕书去西北代替昌王?”
高旸道:“正有此意。”
我微微一笑道:“若昌王铁了心不回朝,便会扣押朝廷派去的敕使而不受代。到那时朝廷又当如何自处?发兵讨伐昌王么?”
高旸皱一皱眉:“发兵讨伐,有何不可?!”
我不慌不忙道:“昌王统西北六州军事,曾因屯田盐务之事,获罪于太宗朝。殿下还记得么?”
高旸微微冷笑:“获罪于太宗是真的,是不是屯田盐务之事,却难说得很。”
我笑道:“这几年来,玉机也曾去过西北。西北的屯田盐政与军务,自先帝即位,再未过问一分一毫。土地赋租财货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军中。兵将赏赐颇多,都乐为昌王所用。回鹘游兵,不敢近边城百里之内。数万戍军,可说只闻昌王,不闻朝廷。殿下若发兵,可有必胜的把握?”
高旸重重哼了一声:“区区数万边军,孤还未曾放在眼中。”
我笑道:“殿下也曾在西南身经百战,拓疆万里。领兵作战,自是不怕。何况打败了昌王,殿下是平乱首功,皇太后将更加倚重。”说着缓缓吹散茶烟,缓缓道,“可是依玉机拙见,殿下当还有别的顾虑。”
高旸道:“是何顾虑?”
我笑道:“玉机随口一说,若说错了,殿下可别怪罪。”
高旸道:“你我自幼的情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欠身道:“那玉机便直说了。昌王喜欢结交四方豪士,当年屯兵武威金城时,便与西夏将领私交甚笃。如今经略西北六州,想必与回鹘男儿意气相投。殿下固然不怕边军倒戈,难道也不怕引狼入室?自然,殿下可以送一公主和亲,但区区一公主,在回鹘可汗眼中,比之膏粱粟帛、富庶之乡、万千子民、壮阔山河,孰轻孰重?昌王若做了第二个石氏,将西北六州拱手相让,自断神州右臂,到时不但西北,连河北、辽东、西南诸部也会应声而反。到那时,将士疲于奔命,子民敝于转输,太祖太宗数十年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高旸面色阴郁,切齿不言。我续道:“这天下非但是当今皇上的天下,更是太祖太宗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殿下既是太祖长孙,怎能不顾念万千黎庶,嗷嗷众口,一意孤行,兴起战事?依玉机浅见,这便是殿下的顾虑。”
自咸平十八年秋在汴河上道别,这是我第一次与高旸深谈至此。高旸又感动又无奈:“难道便由他猖狂?”
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猖狂?殿下谬矣。”
高旸不解:“请君侯指教。”
我笑道:“昌王当年被软禁在醴陵时,是何等凄凉,不但行动被人监视,还被人污蔑行诅咒谋逆之事。是先帝赦免了他,不但恢复王爵,更委以方面,准予便宜行事。昌王对先帝,不但感激涕零,亦且忠心不二。当今是先帝的长子,昌王自是拥戴,无事绝不会举兵谋反。”
高旸若有所思。我又道:“连先帝都准昌王做李牧与魏尚,难道当今朝廷竟容不下他?在玉机看来,回不回来,不过是一口闲气罢了,怎说得上是猖狂?”
高旸失笑:“在你眼里,什么都无所谓。那依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
我起身摘了一枚水仙花丢进残茶之中,晃一晃,花香随热气氤氲四散:“既然昌王托疾,朝廷就该驰驿问病,冠盖相望。新帝即位,更少不了加官晋爵。稳住了昌王,便稳住了西北,稳住了西北,便是稳住了回鹘。稳住了回鹘,便是稳住了太祖太宗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山。这比送一百个公主去和亲都有用。殿下说,是也不是?”
高旸一怔,拊掌而笑:“都说你在家中养病,不想你的心却在朝中。”
我淡然道:“玉机侥幸,说中了殿下的顾虑。这些顾虑,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自私自利、作威作福之辈,才会纵情恣意,枉顾黎庶,挑起战事。这样的信王,绝不是玉机自幼识得的世子殿下。正因殿下不忍子民身膏草野、肝脑涂地,所以才对昌王忍耐至今,以至于要让玉机修书请昌王回京。”
高旸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算你说得有理。”
我又道:“殿下一力扶皇长子登基,查清刺驾之案,迅速稳定朝局,功劳堪比伊尹霍光。若能宁耐一时,杜绝寇心,来日臣民提起殿下的良苦用心,将会更加感佩。”
高旸揣度片刻,颔首道:“你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那这封信……”
“还是要劳烦你写一封。”
我恭敬道:“是。玉机今晚写罢,明日送去王府,请殿下检阅。”
高旸笑道:“倒也不必着急,你还是以养病为第一要务,千万不可太过劳累。三日之内送来便可。”我应了。高旸又道:“我本以为你不会答应此事。”
我摇头道:“殿下又错了。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昌王理应回朝。殿下所命上合法理,下顺人情,玉机本就该遵从。这与玉机力陈怀柔昌王,是两回事。”
高旸起身道:“既如此,那我便在家中静候你的书信。”他凝视片刻,微微动情,“我本有些烦躁,和你说了这一会儿话,倒好了许多。”
我本不欲退,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仍然向后挪了半步。高旸一怔,不动声色地蜷起探出的指尖:“耽搁了许久,妨碍君侯养病了。孤这便告辞了,君侯请留步。”
高旸走后,我揉一揉面孔,只觉周身疲惫。于是歪在榻上,命人将所有的水仙都撤了下去,并开窗换气。冷风灌了进来,驱散了香气,也驱散了我脸上虚与委蛇的笑意。绿萼送过高旸,进屋来换茶,见我在窗下躺着吹风,不由急了。正要上前关窗,银杏拉住了她,暗暗摇了摇头。
银杏笑道:“姑娘一直都不肯理会信王,今日倒说得多。”
我合目冷笑:“他是皇太后自小最信赖的表兄,太祖皇帝的长孙,辅政重臣,手握重兵,我怎敢开罪于他?他要我写信,我不敢作画。”
银杏奉茶上来,一面扶我起身:“姑娘以后还会这样待信王么?”
“他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答。”茶烟在冷风中迅速消散,如同横亘在心头数年不解的谜题,“其实我早就该这样了,却白白浪费了五年。”
绿萼奇道:“姑娘此话何意?”
我冷冷道:“当年信王妃让我嫁给信王,就是为了用婚姻将我困住,不与信王为敌。我若早一些察觉,又何至于挨那一剑?”
银杏与绿萼俱是一惊,相视沉默。好一会儿,银杏方道:“当时奴婢还以为王妃只是要拉着姑娘固宠,却是小瞧了他们夫妇。不想王妃竟肯为信王谋划到如此地步。”
我叹道:“这才是同心一意的好夫妻呢。”
银杏道:“姑娘既已看透,便再无顾虑了。”
绿萼道:“只是姑娘这一次答应信王写信让昌王回京,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又与苗佳人交好,若昌王真的回京,岂不是再无牵制信王的人?”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安心,昌王即使接到姑娘的书信,也不会回京的。”
绿萼道:“这是为何?”
银杏看了我一眼,我只微笑饮茶,算是默许。银杏笑道:“因为姑娘还在信王府养病的时候,就让钜哥哥疾驰西北,在路上拦下奉诏回京的昌王,所以昌王行至一半又回转了。如绿萼姐姐所言,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姑娘的话,昌王自会听从。一封虚情假意的信,又怎比得上钜哥哥以实情相告,晓以利害?”
明道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的前一天,陆家十四口与邢家九口,于汴城东市斩首。今日也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的死期。昨日午后,宫中来人来宣旨,命我早朝后入宫。
梳过头,依旧换上一身白衣,只是氅衣和斗篷都换作了淡水色,裙上系了玛瑙扣。银杏低头系着衣带,一面道:“今日东市观刑之人一定很多。姑娘若不是要进宫,也可以去瞧一瞧。”
绿萼正在收拾胭脂首饰,闻言于镜中蹙眉道:“杀头有什么好瞧的?血淋淋的!”
银杏笑道:“陆家和邢家都是外戚,陆家还出过帝师、皇后与大将,数十年来何等显赫。一朝落败,满门屠灭。姑娘常说,十家外戚中,能有一两家保全富贵身家,便了不得了。现下看来,果然不错。咱们家也是外戚。姑娘去观刑,算是自警之意。”
不待绿萼反驳,我忙道:“只怕皇太后宣我入宫,也是观刑之意。”
银杏缓缓道:“皇太后与信王一声令下,多少人破家丧命。权势之冷酷,着实教人害怕。奴婢记得太宗与先帝两朝,从未这样大肆杀戮过。太宗皇帝对昌王、对骁王党虽然严酷,终是没有滥杀。先帝更是孝义为先,复了昌王的爵位。”
我心中一痛,不禁酸鼻。我宁愿高思谚当初心狠手辣一些,如今我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高思谚与高曜都是仁君,不想这引以为傲的“仁”字,终究害了他们。我叹道:“名门望族,看似锦绣风光,其实并不牢靠。就好像耍杂的走麻绳,稍稍一动,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绿萼忙道:“姑娘不要乱想。再怎样,信王也不会这样待姑娘的!”
银杏为我披上氅衣,淡淡一笑道:“‘不恃敌不我攻,唯恃吾不可侮’[68]。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信王的身上,不若安分守己,谨慎小心。绿萼姐姐,你说是不是?”
绿萼哼了一声道:“你就会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