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里一直关门闭户,满身满屋子的药气早已让我闻不出任何味道。偶尔倾入的天光、阴冷潮湿的霜雪气息和银杏身上幽凉的暗香,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心极猛烈地一跳,万物有一刹那的静默。银杏焦灼和哀伤的脸半明半暗。我似乎有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你说谁驾崩了?”
绿萼推一推银杏的肩膀,企图最后一次阻拦:“银杏!”
我轻喝道:“你别拦她!”绿萼只得噤声。
银杏平静道:“回姑娘的话,是陛下驾崩了。”
我没有听错,高曜死了。因为那个湿漉漉的梦,半个多月前我还曾陪他拜祭思幽皇后。是三位公主来索命?还是裘后迫不及待地带走了爱子?若来索命,为何不来索我的命?!分明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胸腹之间空荡荡的,一颗心无所依托。我切齿饮泣,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过片刻,唇齿间已有了血泪的咸腥之气。
绿萼一面抚着我的背,一面泣道:“姑娘,你就哭出来吧。”
在信王府中,我不能哭。我侧身推开绿萼的左臂,转头目眦欲裂:“你早就知道陛下驾崩了,为何不早告诉我?”
绿萼连忙跪下,抽抽噎噎道:“姑娘伤得那么厉害,性命垂危,奴婢如何敢告诉姑娘?”
银杏连忙从妆台的小屉子中拿出一幅方帕,塞入我的手中:“姑娘息怒,现下不是哭的时候。请姑娘明心静志,听奴婢一言。”我攥紧了帕子,凝视片刻。银杏泪痕未干,神色间却已全无哀伤之意。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沉静道:“许多事情,还等着姑娘拿主意。”
我听她的话中似有深意,不由心中一凛。我扶着妆台慢慢起身,走到门口。日光雪光,刺痛了双目。寒气扑干泪痕,浑身的血液都拧成了碎冰,人也醒了大半。几个丫头果然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并不近前。我转头向绿萼道:“我想吃红豆粥,你就坐在门口熬,散一散房间里的药气。”绿萼会意,起身走向门口。我又道,“把眼泪擦干,门也不必关了。”绿萼胡乱擦了泪水,疾步去了。
银杏为我披上大毛氅衣,微微一笑道:“奴婢就知道,姑娘绝不会乱了心智。奴婢先服侍姑娘梳头净面。”于是慢慢绾了头发,用热水洗净了泪痕和唇上的血丝。
待绿萼在门口摆好了炉子和罐子,我指一指床榻下的杌子,这才问道:“你说陛下在半个月前就驾崩了,究竟是几月几日?”
银杏与我促膝而坐:“便是姑娘受伤的第二日。陛下带着无敌营在畋园用火铳猎鸟时,被流弹击中后脑,回到宫中便驾崩了。”
我心中一沉:“我受伤的第二日?当真是巧。”复又微微冷笑,“既然已有半月,新帝应当已经即位了吧。是濮阳郡王高晔,还是皇长子高朏?”
银杏道:“是皇长子高朏,如今是曹皇后怀幼子临朝。”
“唯有他做了皇帝,与我的柔桑生下太子,这孩子带着我母亲和我长兄长姐的骨血,将来继位为帝,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当年熙平曾如此说道。然而高曜已死,却是贞妃李芸的儿子坐上了皇位。新帝并非柔桑所生,遑论带着废陈贵妃、废骁王和安平公主的骨血?
我冷笑道:“皇长子登基,她果然是太后了。是谁发出的流弹,大理寺、御史台和禁军可查验清楚了么?”
银杏道:“这是自然。然而官家自有官家的说法,姑娘姑且一听。钜哥哥和奴婢已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这一次回来,就是要向姑娘禀明此事。”
我又是惊诧,又是感愧,不禁含泪道:“怨不得你整日不在,原来是替我查探案情去了。可笑我中了别人的圈套,在这里病得人事不知。好,你做得很好。”
银杏一怔:“圈套?莫非姑娘都知道了?”
我拭了泪,摇头道:“你且说你的。”
银杏道:“是。奴婢听说陛下突然驾崩,觉得事有蹊跷,当下与钜哥哥商议。为扶陛下登基,姑娘耗尽半生心血。朝廷虽然明说一定会查明此事,只是姑娘身子好了以后,若只能听见朝廷的说法,而不能亲自验看,想必大为恼怒。姑娘虽然病着,可还有奴婢和钜哥哥在,我二人就是姑娘的眼和手,可以代姑娘查清此中隐情。”
罐中的水沸了,炉中赤焰飘飘,水汽似迷雾飘了进来。我叹道:“陛下虽有长子,却还未立太子。突然驾崩,论理当秘不发丧,待议定储君,新帝即位,才能公告天下。嗣君之位虚悬,少则一两日,多则数月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究竟是几时知道陛下驾崩的消息的?”
银杏道:“姑娘所料不错。陛下驾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当即矫诏封苏令为司政、帝太傅、淮安侯、封邑五百户,撤去左将军陆愚卿侍卫司指挥使之职,令殿前都指挥使、信王高旸并领侍卫司指,总领禁军,并封为大将军,益封二千户。禁军中还有好些当年随信王在西南立功的部将,都调了要紧的位子。”
陆愚卿本在高曜即位之初便辞官了。高旸入禁军任职后,高曜特意起用陆愚卿为侍卫司指挥使,用意为“亲疏相错,杜塞间隙”[55]。我哼了一声:“这一回禁军彻底落入了信王手中。至于司政之位,可怜杜大人和施大人还特地来我这里打探消息,真真白费了这个心。”
银杏道:“正是。陛下自畋园回宫后,简公公当即派人将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贞妃娘娘,因简公公走不开,贞妃便传话给咱们府上,想请姑娘入宫商谈。因姑娘受伤,奴婢回府去拿些日常所用之物,遇见贞妃身边的薛景珍薛公公,这才得知陛下已然驾崩。钜哥哥和奴婢都觉得事关重大,然而姑娘伤得这样厉害,奴婢也实在不敢告诉姑娘,所以先与绿萼姐姐商议。绿萼姐姐说,若想查清原委,仅凭咱们几个奴婢只怕无能为力,必得朝中有人才行。因此绿萼姐姐带着我二人去寻施参政。谁知施参政虽为副相,却尚未得知此事,当下也有些焦急。”
我望了一眼蹲坐在门外的绿萼,甚是欣慰:“不想绿萼的胆子也这么大了。施大人怎么说?”
银杏道:“施大人也说,事关嗣君,暂不发丧也并无不妥。再说大理寺一定会查验清楚的,让我们不必着急,大可等新君即位再说。钜哥哥便说,若陛下当真是遇刺而亡,迟一天那凶手便有可能销毁证据,必得立刻入山林查验才好。施大人也觉有理,加之泰宁君在一旁劝说,终是答应了奴婢们的请求。”
我颔首道:“这个时候,山林必定被禁军封锁,你如何能进得去?”
银杏道:“好在施大人与大理寺卿葛重是同窗,加之姑娘帮葛大人破过几桩悬案,葛大人也认得奴婢和钜哥哥。葛大人已然得知流弹之事,并奉命勘查。他只准我二人在黄昏时分进山,以免引人注目。当下我二人扮成随从,跟着葛大人进山。奴婢和刘钜先查看了陛下中弹的山头和当时发出流弹之人所站的位置——”
我一奇:“发出流弹之人所站的位置?莫非此人已经寻到了?”
银杏道:“是。陛下带着二十名禁军士兵去猎鸟,为了分别谁猎得更多,每个人的弹子都刻了不一样的数字。太医已经从陛下脑后取出了那枚弹子,发出流弹之人自然也就被大理寺寻到了。”
我问道:“他可认罪?”
银杏道:“此人叫作邵奭,葛大人说邵奭得知陛下中了他的铅弹,甚是惶恐,想自尽却被拦了下来。只是奴婢仔细验看了陛下所立的山头和邵奭当时所站之处,方向是不错的,但奴婢断定,那颗刺驾的弹子绝不是邵奭发出的。”
我早知如此,呼吸却仍是急促起来:“既然方向是不错的,你怎知道弹子不是邵奭发出的?”
银杏道:“陛下在山头,邵奭在山下,且离得那么远。姑娘曾经教过奴婢一些粗浅的火器之术,姑娘说过,弹子飞行自有其轨迹,还曾教奴婢粗略算过。这样的远近,这样的高下之差,弹子根本飞不上山头。即使飞了上去,所剩力道也绝不足以穿透陛下的兜鍪。因此奴婢想弹子一定在一个更近的地方由另一个人发出的。”
我焦急道:“是谁?那地方你寻到了么?”
银杏道:“托姑娘的福,奴婢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朝下的林子之中,有一块大石,石下挖了一个仅容一人站立、只有一肩宽的深坑,其上以碎土草木覆盖,土坑深且窄,加之有大石和草木遮蔽,十分隐秘。若不是钜哥哥曾常年在山中,以奴婢的眼力,可看不出来。”
我抚胸,奋力咽下血腥之气:“凶手便是站在这个坑里刺杀了陛下?”
银杏道:“正是。奴婢问过施大人了,陛下往年也常带人去林中猎鸟,喜欢在那个小山头站上一会儿。想是凶手摸透了陛下的习惯,所以早早布局,挖下了那个深坑。只是那坑挖开没几日,里面还有湿泥。凶手整夜站立不动,留下了一对深深的脚印。”
我冷笑道:“陛下要去畋园猎鸟,天不亮山林就要戒严,那凶手自然要整夜藏在坑中才行。当真是煞费苦心。”
银杏道:“钜哥哥探下身子细细看了鞋印,倒也并无可疑之处。就在钜哥哥将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土坑壁的浮泥之上,竟有一对浅浅的‘杏’字。”
我奇道:“一对?‘银杏’的‘杏’字?”
银杏道:“不错,正是奴婢名字中的那个‘杏’字。正是这个字,出卖了凶手的身份。”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这一对‘杏’字有何特别之处?”
银杏道:“奴婢随姑娘未去青州之前,是在高淳县侯府服侍老夫人的。有一次,奴婢给公子做了一双冬靴。也是奴婢年轻不懂事,心血来潮之下,用与靴子同色的黑色马鬃线,在那双冬靴的鞋跟之后密密绣了一对小小的‘杏’字。然而当时善喜姐姐不喜欢公子穿奴婢做的靴子,公子看也不看,便命收了起来,自然也并未察觉奴婢在鞋跟后绣了一对‘杏’字。”
当年银杏在高淳县侯府时,曾想委身朱云。朱云是武将,银杏用马鬃线在鞋跟处绣上自己的名字,满含少女的深情与期盼。我越听越是心惊:“你是说,凶手是——”
银杏道:“不错,凶手便是咱们家公子。姑娘且想一想,论体魄,论耐力,论这些年随陛下出猎的恩宠,论用火器的本事,数遍了火器营,谁又能与公子相较?想是侯爷为了这一次刺杀,专程寻了一双从未穿过的靴子,以期不被人发现端倪。不想弄巧成拙,恰好将自己出卖了。”
我恍然大悟,不禁颤声道:“不错。我受伤的那一夜,母亲和顺阳郡主都来了,只有朱云一整夜不见踪影。原来他是潜伏在畋园之中。”说着一敲妆台,胭脂盒子头油罐子都跟着跳了起来。绿萼忍不住往屋内张望,满目忧色。自胸臆间迸出连声冷笑,低沉刺耳:“好……当真是好。我以为是谁刺驾,却原来是我的亲兄弟!”
银杏忙道:“姑娘切莫动气,咱们还在王府之中呢。”
我慢慢蜷起五指,敛于袖中:“之后呢?”
银杏道:“奴婢甚是震惊,却不敢声张。当下与钜哥哥掩上土坑,出来只说并无异样。陛下遇刺,禁军必定立刻封锁山林。公子要离开山林,就得等天色暗昧之时。而当晚老夫人、公子和郡主都在王府陪着姑娘,所以奴婢猜想,说不定那沾泥的衣裳和靴子还来不及销毁。想到这一层,奴婢立刻请钜哥哥悄悄潜入公子的卧房、书房和高淳县侯府中所有他常待的地方,终于找到了靴子和衣裳,还有好些猎鸟的弹子,刻着不同的数字。”
我颔首道:“行凶的火器多半是朱云私藏的,弹子却是从军中拿出来的,否则无以嫁祸邵奭。衣裳、靴子和弹子都拿出来了么?”
银杏道:“是,都拿出来了。当时姑娘正在生死关头,奴婢并不敢向旁人透露半个字。想来公子见到证物失踪,定会心急如焚。后来皇长子即位,皇后公布国丧。奴婢和钜哥哥这才跟随葛大人在白日里又去了一趟畋园,发现那深坑已然被填埋了。”
我叹道:“禁军和大理寺已封锁了畋园,若还有谁能轻易在山林中动土,多半是自己人。既然扮作了意外,邵奭族灭是跑不掉的,可怜他糊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银杏冷笑道:“姑娘也太小瞧大理寺和掖庭属了。族灭邵奭算什么?自然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
我心中一凛,眉心深蹙。既然掖庭属也参与勘查,便意味着宫中必有人被拉扯进这桩刺驾的大案。恐惧的阴云充塞胸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生平第一次,我恨不得乞求敌人手下留情。我迟疑片刻,仍是鼓起勇气问道:“此事与掖庭属有什么干系?”
银杏察觉到我的心思,忙道:“姑娘别担心,婉太妃和东阳郡王都无事。邵奭在狱中招供,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指使他刺驾的。”分明是在说一件极不好的事情,银杏的口气偏偏含着几分宽慰。仿佛一个注定将死的人,庆幸地看着旁人被斩首,还像一头喋血的苍蝇般拼命地嗅着血的甜腥。既滑稽,又残酷。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拭去即将迸出的泪水:“华阳……竟连她也不放过么?是什么罪名?”
银杏道:“大理寺说,华阳长公主怨恨陛下要将她嫁去回鹘,更怨恨陛下宠信新平郡侯,便与昱贵太妃密谋,刺驾后与陆将军共扶濮阳郡王登基。且华阳长公主早在陛下遇刺的前一日,便欲杀害新平郡侯。如今新平郡侯重伤,数度命悬一线。若不是早知陛下会在第二日驾崩,华阳长公主怎敢大胆杀害新平郡侯?”
咸平十三年的冬天,景园。启春以火钳为剑刺了两下,告诉我:哪怕做棋子,也要像利剑一般,做最锋锐、最勇往直前的那一颗。如今,不论是死去的我还是活着的我,都已成为她拿捏在掌心,推向前锋的棋子。我微微苦笑:“正因华阳长公主与昱贵太妃很快被软禁,信王与苏大人才能顺利地扶皇长子登基。”
银杏道:“姑娘说得很对。奴婢听说之前有好几个重臣都有意让濮阳郡王登基,见出了这等事情,便都不作声了,一时更无人敢提让婉太妃的儿子东阳郡王即位。”
十五年前在陂泽殿,启春指着一个身着珊瑚色绣退红西番莲茧绸短袄的女孩道:“那是禁军统领邢将军的长女邢茜仪。”仿佛颇以这位表妹为傲。在粲英宫,启春折断了心爱的白虹剑,只为消除表妹的怒气。如今白虹剑断折久藏的锋锐直指表妹的要害,令这位周贵妃的爱徒半招也还不出。她的恨与不屑,亦是积年累月的。
我恍然道:“邢将军曾是禁军统领,陆将军本就在禁军中任职,两人要寻出一个死士来刺驾,倒也不难。朝中之事隐秘,这些事是施大人告诉你们的?”
银杏道:“都是泰宁君告诉我们的。奴婢听泰宁君的口气,仿佛施大人也赞成让濮阳郡王登基。现在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母子都被软禁起来,所有仆从都进了掖庭狱。掖庭令李瑞因为办案不力,当即被皇后免了官。新换的掖庭令刘密是个酷吏,不过日,便坐实了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的罪名。御史台也雷厉风行,邢将军和陆将军的府上都空了,一干人等都在黄门狱受审。”
我叹道:“华阳长公主固然想在嫁去回鹘之前为母亲报仇,却不知她最依赖的师傅,毫不留情地利用了她。不但利用她,还要置她于死地。”蓦地心中一动。陆后一直怀疑熙平大长公主,论理,华阳长公主不当与信王府如此亲近才是。也许这两人,本就面和心不合。然而启春年少老成,华阳如何是她的对手?
银杏微微一笑,欣慰道:“奴婢就说,姑娘虽然受伤,心思却是澄明的。”
我淡淡道:“‘动人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56],她怎么说,我姑且听着。她怎么做,才最要紧。我病困信王府,陛下便遇刺了,这二者之间绝不是巧合。”
银杏似受了极大的鼓舞,欲待回话,忽听庭院中纷纷道:“奴婢参见王妃。”脚步临近,绿萼朗声道:“拜见王妃,王妃万安。”
我伸手止住银杏,匆匆望了望镜中的容颜。幸好我并没有由着自己一味地伤心落泪,长久的休息令面色稍有红润,足以撑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氛围。连银杏也整理出一个恭敬婉顺的微笑,随我迎接启春。
只听启春在门外向绿萼道:“你们君侯当真舍得,竟使你在外面看炉子?”
绿萼笑道:“我们姑娘这些日子都吃不下东西,说闻着红豆粥的香气,胃口也好些,再说也要冲一冲药气。所以命奴婢坐在这里熬粥。”
启春道:“既是你坐在这里,想必你们姑娘醒了?”
绿萼道:“我们姑娘醒了好一会儿了,王妃请。”
我早已走到正室相迎,扶着银杏的左臂缓缓拜下:“参见王妃。”
启春一身妃色地湖绿簇花织锦广袖长衣。妃色热闹华贵,湖绿从容沉静。紫金抹额雅致明亮,在昏暗的屋子里有阴忍的光。白色纱布一闪,宽大的衣袖掩住了她受伤的右手。启春伸左手扶起我,笑道:“在我的府里妹妹还拘什么礼?”说罢细细打量我的面色,又握一握我的手。我的手因为长久握拳缩在氅衣中,有些湿热,“果然是好多了。”
我笑道:“本来我还想请姐姐过来的,听闻姐姐入宫伴驾,这才作罢。姐姐怎的又回来了?”
启春道:“一早入宫,谁知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才坐一会儿便回寝殿歇息了。”
想到柔桑刚刚丧夫,我不免关切:“娘娘的病要紧么?”
启春道:“太医说昨天晚上着了凉,感染风寒。吃几剂药就会好的。”
我低了头道:“可惜玉机不能入宫向皇后请安。”
启春笑道:“妹妹不必着急,待身子好了再去不迟。”说罢笑眼微合,一张秀脸转向银杏,“这些日子只见绿萼姑娘忙前忙后的,总不见银杏姑娘。今日你们姑娘好了,你倒来了。莫不是偷懒么?”
银杏红了脸道:“并非奴婢懒怠服侍姑娘。奴婢前些日子去过洛阳,碰过死者的遗体,又往牢狱中去过,身上沾着晦气,恐怕妨碍姑娘养病,所以闭门礼佛,为姑娘的身子祈福。只因姑娘今日醒来,问起奴婢,绿萼姐姐怕姑娘不放心,这才唤了奴婢来。”
启春转眸,眼底的疑色被笑意掩盖:“‘子不语怪力乱神’,想不到妹妹还信这一套。”
银杏忙道:“我们姑娘是不信的,只是奴婢不敢不信。便是姑娘怪罪奴婢偷懒,也顾不得了。”
启春笑道:“好丫头,果然很忠心。我还以为她一味地躲懒,去陪刘公子去了呢。”
银杏缓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启禀王妃,刘钜让奴婢代为请罪。他年少无知,对贵人无礼,其罪万死莫赎。赖王妃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实是继绝生死,恩同再造。只是草莽村夫,羞于面见,还请王妃殿下与长公主殿下恕罪。”
启春道:“刘公子虽有错,却是情有可原,我不怪他。只因我着急想看宵练,请了华阳长公主来,累得妹妹受如此重伤,终究是我不好。”
我与她携手上座,笑道:“姐姐千万别这样说,若无姐姐搭救,玉机早就一剑穿心了。”
启春摇头道:“我虽有心,奈何本领卑微。终是刘公子的武功高绝,难望项背。今日始知‘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57]的妙境。”
银杏忙道:“王妃过誉。”
启春一怔,随即笑道:“你这丫头,不但代刘公子赔罪,还要代刘公子谦逊。你们家姑娘是白替你担了这些风言风语。”
银杏笑道:“王妃与我们家姑娘相知交好十数年,几时见我们姑娘怕过风言风语?”
我转头笑斥道:“王妃面前,不得无礼。”遂向启春道,“姐姐别理她。不知华阳长公主殿下现下如何了?”
启春歉然道:“好妹妹,你别怪我偏心。华阳年幼无知,我本想替她遮掩过去,终究瞒不住。如今整个朝廷都知道她刺了你一剑,现在被软禁在鹿鸣轩,静思己过。”这话陈述了事实,承认了私心,却只字不提高曜驾崩之事,实可谓真实的谎言。
我不禁惶恐:“软禁又何必?玉机不敢怪责长公主殿下。”
启春叹道:“我竟不知道这么多年,华阳对妹妹还怀着这样的心思。是我多事,不该请她来。妹妹,你可怨我?”
我摇头道:“姐姐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玉机只有惭愧,不敢抱怨。姐姐的伤好些了么?”
启春将右手藏得更深,浑不在意地笑笑:“小伤罢了,也没什么,只是疼了些,如今还握不得剑。”说罢又赞叹,“刘公子的暗器当真厉害,果然比弹子还快。”
我忙道:“是刘钜鲁莽,玉机代他向姐姐赔不是。”
启春笑道:“才刚已经请过罪了,这会儿又赔不是。妹妹放心,我对刘公子只有钦佩之心,并无半分怨恨。我只是想着,他的剑术和暗器功夫都如此精绝,改日来我这里,好好指点我两招,我这手伤得也不冤枉。”
我笑道:“待姐姐的手好了,不怕没有这一天。”
启春豪气顿生:“有妹妹这句话,我便静待刘公子赐教。”说罢起身道,“妹妹重伤初愈,还请多歇息,我就不扰了。妹妹只管安心在这里养伤,我这里有大夫有药,一应都是齐全的,只怕比你的新平郡侯府要好。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和他们说,待身体痊愈了再回府不迟。”
我起身相送,颔首道:“多谢姐姐。”
送罢启春,银杏立刻沉下脸来:“平日里不觉得如何,今日一见,王妃果然很厉害。明明是她给姑娘下了圈套,却说得如此重情。须知若不是钜哥哥及时夺了长公主的剑,那一剑再深一些,姑娘就——”
我笑道:“她这一趟来是试探你的,你编一套话应付她,又令她无从查证,你也很厉害。”
银杏笑道:“奴婢只怕误了姑娘的事。只是奴婢仍旧有些不明白,王妃当真想致姑娘于死地么?”
我叹道:“说不好。若真死了也就罢了,反正这都是华阳长公主的错。若侥幸还有一口气,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死在信王府。所以王妃才竭尽全力救我。”
银杏奇道:“是因为怕信王殿下怪罪么?”
心底生出透骨的寒凉,我微微冷笑:“信王?哼!”
银杏的目光缩了半寸,不敢再提高旸。怔了片刻,改口道:“钜哥哥说,那枚三才梭——”
我冷冷道:“那枚三棱梭击穿了王妃的手掌,我当时也以为她因为心急救我,才会伸掌推开长剑。其实并非如此,她伸出手,本是为了接住那枚三才梭,为了不让它击中宵练。可惜钜兄弟的武功远胜于她,虽然赶上了,却终究接不住,反而让暗器击穿了手掌。”
银杏道:“是。钜哥哥也说,若不是信王妃全神戒备,根本就来不及接住三才梭。”
绿萼忍不住进屋插口道:“若刘钜好好地在姑娘身边坐着,华阳长公主便寻不到机会。”
银杏摇了摇头:“绿萼姐姐错了。即使钜哥哥好好坐在姑娘身边,王妃还可以用别的法子将他支开,令姑娘落单。反之若钜哥哥不在,她们便毫无办法,只好全神戒备,一刻也不能放松。可惜钜哥哥低估了华阳长公主的武功,终令姑娘受了重伤。钜哥哥说,过些日子就来姑娘面前领罪。”
我淡淡一笑:“自家人,领什么罪?我一醒来便明白启姐姐想借华阳长公主之手杀了我。初时我以为是因为信王,怕她再次加害,所以执意要回府养伤。然而事后她又让府中的女医尽力救治我的性命,并未加害,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如今看来,她是想借华阳长公主的手刺伤我,将我困在王府中。”
银杏道:“借华阳长公主的手?这恐怕很难掌控。若当真刺死了姑娘,固然正中下怀,可是若长公主不出手,那该如何是好?”
我叹道:“我既已在她府中,即使华阳长公主不出手,她也有法子让我病倒在府中。”
银杏道:“王妃究竟为何要将姑娘困在王府中?”
我哼了一声:“你说呢?”
银杏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奴婢以为,或者王妃忌惮姑娘的厉害,怕姑娘得知陛下驾崩,立刻插手勘查刺驾之事。”这话不只是猜测,更是定了信王夫妇刺驾的大罪。我没有说话。信王府容不下悲愤和伤痛,条分缕析之后,唯余淡漠无语。
银杏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不。倘若王妃不愿姑娘查探刺驾之事,大可以在前些年姑娘云游之时动手,或是过些日子姑娘离开京城以后再动手。这会儿姑娘在京中,还要费力气困住姑娘,岂不是多此一举?”